我雙手握着她的手堅定道:“未了解你之前,我覺得你應該是個嬌氣軟弱的人千金小姐,後來接觸下來我覺得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再後來,你更是個細心聰明又很堅強的好朋友,我們的友誼纔剛剛開始,你不能說停就停的,知道嗎?”
鄭珠寶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心如死灰道:“我若好起來,更會嫁出這裡,病若無起色,只會日漸衰竭,此刻連病而不死的念頭對我來說都是奢望。”
我輕打她的手道:“呸呸,什麼病而不死,都會好起來的,我的眼睛現在就快好了,再過段時間,燕錯的耳朵也會好,我們都會健健康康長命百歲的。”
鄭珠寶沒有回答,淚過臉頰,像滾燙的靈魂在遠離冰冷的身體。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知道有人在關心着你,可是你自離開後就病倒不治,生無可戀,爲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鄭珠寶身體動了動,我感覺她在輕輕地搖頭。
“是不是——是不是因爲你幫我而碰觸金線上的水鏽毒,影響到了你的身體與病情?我聽人說,這幾年你的身體已經大有起色,照理來說不會突然病倒不治——是不是因爲我?——”
“不是,不關你的事。”
“那是爲什麼?本來一切都好好的——韓三笑說,你離開鎮上之前,宋令箭要趕你走,是不是真的?”
“沒有……”
“那你爲什麼突然就走了?連告別都沒有——是不是韓三笑?是不是他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惹你生氣?你不用護着他,我一定幫你出氣!”我緊緊追問着鄭珠寶突然離開的緣由。
鄭珠寶的手突然無力地從我手心脫落出去,喃聲道:“更與那人沒有關係,我會徹底忘掉這個人,正如他將我忘得徹底一樣……”
我咬咬牙,道:“我一直都想問你,你跟韓三笑到底有什麼故事?爲什麼我從來沒有提他提起過?他來鎮上也不過六年左右,難道他來之前就與你有過交集麼?有過交集,又爲什麼沒有再繼續來往?爲什麼呢?”
鄭珠寶又在輕聲哭泣,伴隨着哭泣,她還在費力地喘氣——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就連輕聲哭泣都會讓她心痛不矣,是真的心痛,結結實實的痛。
“好好好,我不問你這些傷心事,你好好養身體最重要。”
鄭珠寶哽咽道:“傷心事?那是我此生最快樂的回憶,可是有時候痛是毒藥,連快樂也是毒藥,它將我牢籠般的生活對比得更加痛苦,睡去是天堂,醒來是地獄……”
我眼眶一紅,也是心酸難耐,這種感覺我何嘗不是沒有過呢,夢裡總是陽光明媚,有爹的笑容,而夢外陰雲不散,爹已不在。
“我不知道這一次還能不能再像上次那樣死裡逃生,即使不死,也只是行屍走肉。這個快樂的回憶,隨我長埋多麼可惜,應該與我最好的朋友分享,是不是?”
“最好的朋友?”我不禁泛起了淚,也不想再管眼睛滾燙疼痛。
鄭珠寶堅定地恩了一聲,平緩了一下心情,輕聲訴說這個她獨行獨憶了很久的快樂回憶。
從前,有個姑娘,叫愛兒。似乎每個故事都要以這樣的話來當開頭,才顯得有回憶的真實感。
【 愛兒生於鎮上最富有的莊府,像鎮上流言說的,定是修了好多輩的福氣,今生才能如此穿金履銀。
從小愛兒的爹孃都叫她愛兒,他們很疼她,恨不得將世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家境富裕,父母疼愛,本來愛兒應該很幸福,但是,她從來沒有一刻能享受這些天賜之禮。
事實上,她沒有一刻是真正幸福的。
雖然每天錦衣玉石綾羅綢緞,她卻沒有哪一刻能用心感受。因爲在那個本來屬於她的家中,所說的每句話都要權衡拿捏,所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笑太大聲怕張場,埋怨一句怕走了風聲。
小小年紀,她就一直如履薄冰地活着。
一切只因爲愛兒的母親只是府中的二夫人,在她之上還有一個大夫人,她們事事都在大夫人的掌控之中,這掌控就像一個詛咒,一直纏繞着她們生活的每個細節。
母親是個軟弱的人,她並不愛爭,她所忍耐的一切,都是爲了讓自己的唯一的女兒平安開心地長大。
爹總是外出,一去就是好幾個月,印象中,他總是這樣的匆忙,似乎對他來說,家只是一個偶爾的停靠。
愛兒總是問爹:爹爹,你爲什麼總要離開愛兒?
爹總是有不同的回答,但愛兒一直記得有一次,爹爹捧着她的臉,像是要通過她稚嫩的小臉去追憶一些什麼,輕聲回答她說:因爲爹爹丟了一塊最寶貴的玉石,爹要將它找回來。
愛兒一直想知道,那塊最寶貴的玉石長什麼樣,會令家纏萬貫的爹如此懷念着迷。
爹在家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那麼其樂融融,大娘總是那麼寬容,飯時爲她們夾菜,裳時讓她們錦布,她與娘會以姐妹相稱,處處噓寒問暖。但那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
爹一出遠門,大娘就突然變了另一張臉,那張臉就像一個噩夢,狡猾猙獰,纏滿怨氣。
年幼的愛兒無法想像同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兩張截然不同的臉。
那時她還不懂,她問娘:“娘,爲什麼大娘把送我們的錦布都拿回去了?爲什麼大娘突然又不笑了?”
娘總是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溫聲道:“因爲大娘覺得那些錦布不夠漂亮,要給咱們愛兒找更好的呀?所以她覺得很難過呢。”
娘摸着她頭髮的手,在輕輕地顫抖。
隨着愛兒慢慢長大,大娘的態度變得越來越惡劣,孃的手上臂上,會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現傷痕。
摔的,碰的,不小心擦到的,娘總是百般掩飾。
孃的眼神也開始變得複雜,愛兒經常有一瞬間的錯覺,覺得娘並不是在受備受欺負而悲傷,而是在爲愛兒的容貌而悲傷。
愛兒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娘是在悲傷她長得不像她麼?
愛兒皺起眉,對鏡子裡的自己道:“愛兒,你要保護娘,不能再讓大惡娘欺負她。”
大娘那張陰冷的臉,愛兒疑惑過,害怕過,最後終於克服軟弱變得勇於直視,她看着大娘僞善的臉經常都忍不住要嘲笑出聲,但是軟弱的娘總是輕輕拉拉她,示意她不要惹惱她。
隨着愛兒的成長,娘越來越軟弱,百般忍耐,而愛兒卻越來越堅強。
愛兒很不服氣,但是她知道,苦惱大娘的結果只會讓娘更受欺負,在大娘的生命裡好像欺負娘變成了真正活着的意義。她會指使娘爲她端茶倒水,甚至讓娘捧着湯茶在冷冬的院子裡站一個下午,娘那麼軟弱,風吹着她瘦弱的身子像是隨時都要倒下,愛兒真的氣不過,但娘總是朝她搖搖頭,無時無刻不在奉行着一個字:忍。
從愛兒懂事開始,經常半夜醒來聽到娘在隔壁輕輕的哭泣聲,但是能怎麼樣呢?
她只能那樣靜靜聽着,彷彿那就是一種無聲的陪伴,她不敢去安慰,不敢去揭穿娘若無其事地僞裝,第一次聽娘哭泣的時候她不假思索地跑了過去,但娘淚痕不及抹去,卻一味緊張地問她怎麼了,是不是睡不着,是不是做噩夢了,是不是害怕了……
娘盡力地想要平息府裡的各種風波,緩和大娘與愛兒的關係,看着她故作堅強的樣子,愛兒很心疼,她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能好好保護自己的娘。
十二歲那年,大娘與娘第一次當着愛兒的面起了衝突,愛兒至今不明白那天大娘如此失態,她記得那天她與娘開開心心地在房中試新衣,那新衣是娘自己用月銀買的,親手縫製,似乎是茜紅色的,樣式不太記得,愛兒很少穿那麼鮮豔跳脫的顏色,所以她也很新奇,對着鏡子照來看去,娘則在後面,失神地看着。突然大娘闖了進來,假笑在她臉上突然凝固,她飛快撲上來將愛兒披在身上的新衣扯了下來。
娘驚顫着護着愛兒,將她緊緊環在自己臂中:“大……大姐,您這是幹什麼?”
大娘兇惡地瞪着愛兒,愛兒也憤怒地瞪着她:“大娘爲什麼扯壞娘送我的衣裳?”
大娘立刻瞪向娘,猛地一個揚手,“叭”的一聲在娘蒼白的臉上留下了更爲蒼白的掌印:“賤人,你再敢將這孽種扮成她的模樣,我就砍了你的蹄子!”
娘連流淚都不敢,只是梗着脖子飛快地點頭,強忍恐懼的脖子上,青筋暴裂,那種無聲恐懼的表情在愛兒的腦子裡揮子不去。
大娘踩着撕壞的新衣走了出去,娘默默地將碎衣撿起來抱在懷中,第一次當着愛兒的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愛兒的那個問題也一直沒敢再問出口:“大娘說的那個她,是誰?”
爹回來時,娘臉上的掌印仍舊紅腫未消,她躲在房中稱病,不敢見爹。
大娘笑得心安理得,娘越是這樣忍讓逃避,她就越肆無忌憚。
爹也寬心地應和她們的要求,沒有去探望稱病的娘,他開心地擺弄着爲愛兒帶回來的禮物,一件一件地跟她說着來歷。
愛兒越想越氣,將所有東西扔到一邊:“我不要爹的禮物,爹若真心想我開心,便去看看娘吧。”
爹微訝,愛兒拉着他去孃的房間,娘正在面鏡梳妝,試圖掩蓋臉上的紅腫,或許她隱約也有期盼,能蓋過痕跡見許久沒回來的爹一面。
爹盯着娘驚訝道:“望月,你的臉怎麼了?”
娘看着邊上的愛兒,眼神複雜,不知是欣慰還是埋怨,輕聲道:“愛兒,你先出去。”
愛兒假裝退下,躲在門邊上,想在爹出來時再補充告大娘的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