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僅僅在遼東郡待了一天,準確地說只有在郡府中那半個時辰,隨後便一直在路上。
而在燕北離開襄平時,他的幕僚們仍舊在府中爲遼東籌劃着如何攻取周邊各郡……他們都聽出來了,燕北所想要的並非是一份攻取遼西郡的戰策,而是一個布武整個幽東的計劃。
需要謀劃的敵人並非僅僅只有遼西公孫氏。
漁陽的王鬆,北面除素利外的鮮卑各部,東面高句麗、扶余二東夷雄國,樂浪郡以南的三韓,全部都在燕北的眼中。
擁有遼東這樣的強鄰,也不知對他們而言是福是禍。
就目下情況,對於燕北軍最有益的方案實際當屬東攻西守。西走便是逐鹿中原的方向,東走卻爲開疆闢土。而就目下遼東勢力來看,如果選擇逐鹿中原,等待他們的只有深陷關東混戰的泥潭無法脫身。
而東面,無論是利用高句麗與扶餘國不可調和的世仇來制衡,還是發兵南奪三韓領土,都是大有可爲。不過這樣以來,也必然會使得他們被中原諸侯越拉越遠,從而在即將到來的大爭之世失去稱雄之機。
無論哪一個選擇,都要使燕北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才能謀略。
何況燕北什麼都想要!
樂浪郡。
燕北沒來過幾次樂浪郡,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漢朝在這片土地上的南面鄰居三韓有好感。
這種好感來源於《漢書》,漢書記載辰國人性情溫和,喜愛乾淨……這比遼東郡的東夷強鄰,生性好鬥以小國數犯大漢的高句麗招人待見不知多少。
誰不喜歡這樣的國人呢?
弱小可欺,又喜歡乾淨性情溫和。
拿來統治怕是再好不過了。
甚至於,三韓的異族能夠帶着漢朝樂浪郡給他們發下的木牌,自由來往於樂浪郡行商賈之事。
不過此次燕北至樂浪並沒有見一見三韓百姓的意思,他是來探望受傷的弟弟。
王險城。
“屬下看護不力,請將軍責罰。”
牽招見到燕北的第一反映,便在王險城下拱手告罪。自燕東遇刺以來,在遼東的故友派人傳回許多封書信,諸多書信匯至一起,大多都有同樣意思。
度遼將軍燕北最爲珍視他的弟弟,此次恐怕牽招會因此牽連。
“子經不必如此。”燕北不怪牽招,不過他也想過與牽招在王險城碰面恐怕二人心中都有些尷尬,在路上時還想,牽招見到自己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當下見牽招拱手行禮致歉,他心中尷尬盡除,下馬將牽招托起道:“你是平定樂浪郡的功臣,此事與你無關,帶路吧,前往郡府。”
“箇中緣由我已知曉,賊人有心行刺,誰能提前知曉?”燕北與牽招一道向城內走去,途中問道:“三郎傷勢如何?”
提到燕東的傷勢,牽招臉色不太好看,這個冀州青年始終認爲燕東的遇刺,讓他這掌管樂浪郡防務的都尉難辭其咎。
“腹上刀瘡深三寸有餘,郡中數個被稱作神醫的匠人都束手無策,後軍中老卒以草灰止血,方保全性命。”牽招引着燕北走至郡府門口,看着臺階下當日燕東遇襲的位置嘆了口氣,對燕北道:“昨日燕君才清醒過來,每日只得飲些溫湯……將軍入室添件衣袍,天氣炎熱擔憂燕君傷勢外感,牆內夾了些許冷冰。”
郡府內到處都是熬藥的味道,郡中佐吏走來跑去,外院聚集了十幾個醫匠。燕北見到這樣的情景便感心頭煩躁,有時候若只有一個精於此道的匠人也就罷了,八成傷病能治好。可一旦醫匠多了聚在一起,你一個方子我一個方子,相互之間又都堅持自己纔是對的,爭論不休。
上次在襄平燕氏大宅裡,張雷公的腿被駿馬壓斷時燕北便已有領教。
燕北點頭,郡府僕從手中接過衣袍大氅披在身上,立在門外對牽招小聲問道:“三郎現在身上不見外感吧?”
所謂的外感,即是後世發炎感染。
有道是不怕刀砍只怕劍刺,他們這些老卒尋常身上有個瘡傷只道平常,唯獨怕的就是外感。平時受了傷,都是爛命一條的酷人家,用土方子止住血扛着也就捱過去了,就怕受傷三五日頭疼發熱,若再身上繃直了角弓反張……這人眼看着就不成活!
燕東的傷口很深,燕北就怕邪氣入體,沒被刀殺了反倒死於外感。
“絕對沒有!”牽招說地斬釘截鐵,對燕北道:“燕君身上不見發熱,傷口也料理地不錯,就醫匠所說,除了失血過多之外別無他患。”
燕北緊咬着牙關,用力攥緊的拳頭骨節發白,微微抖了幾下這才鬆開手長出口氣,故作輕鬆道:“我燕氏子命硬,命硬。”
命硬個屁!
真命硬兄長怎會命喪冀州!
“行,子經你去吧,我進屋看看三郎。”燕北說着便向屋裡走,方纔邁上臺階又退了回來,對牽招問道:“那個爲三郎止血的軍卒,該賞!”
牽招點頭應下,道:“屬下知曉。”
“還有,樂浪郡人口之巨,遠超遼東及玄菟,一部兵馬太少。讓你的部下去各地募兵吧,明年秋天到來之前,再募出三營軍士。”
“三,三營?”牽招愣住,再募三營軍士,樂浪郡不算南部都尉部便已有四個三千營,這對目前樂浪郡的賦稅而言,遠遠超出郡中所能承受的範圍,不過他還是咬牙拱手道:“諾!”
“好了,你去吧。”
燕北轉過臉,對着緊閉的房門深吸兩口氣,這才推門進去。
燕北又何嘗不知對樂浪郡來說擁兵萬衆有些窮兵黷武了呢,但他沒有辦法。他需要足夠多的後備兵員,不能放着樂浪二十多萬人口不用。對他來說,不用這些人口來募兵纔是最大的暴殄天物……一座產糧極多的遼東郡,每年倉儲的糧食足矣供養五萬人馬的用上兩年,雖然這種情況會在依照荀悅的建議更改田制後快速衰減。
但變法是需要時間的,而這段時間在燕北的構想中要有一年到兩年,這段時間足夠樂浪郡自給自足地供起一萬兵馬所需。
他不需要這些樂浪士卒經過多麼嚴酷的操練,只要能夠穿着布甲持起長矛投入戰鬥就夠了……這些生長在山地的漢兒,將會在三五年後爭奪冀州北部山地的戰事中用證明他們的價值。
推開屋門,牆壁夾層中的冷冰冒出寒意令燕北心神爲之一爽,鼻尖傳來濃郁地泛着味苦的藥味,夾雜着血腥氣令燕北驟起眉頭,不過僅僅只是一瞬,躺在牀榻上燕東蒼白的面孔令燕北掩去面上所有桀驁,種種顏色最終只剩下溫和。
“三,三郎?”
案几上鋪着染血的麻布,使室內透出不詳的氣息。兩名跪坐在榻旁的婢女在見到燕北入內後紛紛默不作聲地起身行禮隨後緩緩退了出去。
蔑視皇權不敬神靈,無論凌上還是欺下都能信手拈來的燕北喚到燕東的名字時,聲音中都無法抑制地帶着顫抖。
此時此刻燕北心頭連恨意都沒了,只剩下恐懼。
他怕啊!
“兄長怎麼,怎麼來了?”
燕東見到燕北,被病態與虛弱佔據的臉上喚起些許神彩,兩手撐着牀榻想要坐起,卻根本使不出力氣反倒牽扯到傷口,不由痛呼出聲,緊緊咬着牙關,豆大的汗珠眼看着便在額頭上冒出細密一層。
“別動!”
眼看燕東想要起身,燕北連忙快走幾步走至榻旁按住燕東,見他神色痛苦,面露不忍地問道:“感覺如何?不要再動,生活起居兄長自會尋人來跟前伺候,你,三郎……受苦了!”
燕東笑了,搖着頭躺在踏上看着燕北,他沒說什麼不必擔心他之類的事情,身上的傷勢他很清楚。尋常人腹部被人刺上一刀,八成便不成活,自己現在還能喘氣,已是意外之喜。他頓了半晌開口問道:“兄長,中原,打贏了嗎?”
“贏了戰事,輸在籌劃。本以爲關東諸侯氣同連枝,實際上人心難測……兄長這次出去摸到函谷關邊上,卻連陛下的影子都沒見着。”燕北只有在與燕東坐到一起的時候纔會露出如此輕鬆的神態他坐在燕東的榻邊道:“不過這次,全天下的人都聽到你兄長的名號!”
燕東不說話,只顧着笑,笑過了才用極爲認真的口吻篤定道:“兄長一直頂天立地,是大英雄。名傳天下,不足爲奇。”
僅僅說一句話,燕東額上的汗水便又滲出幾分,燕北有心制止,卻聽燕東緩緩道:“兄長,樂浪之民雖衆,但不善桑農,多行漁獵。年終歲入谷不及十萬石、錢不過兩千萬,不及遼東十一……”
“無妨,萬事有兄長在,不必擔憂。你且將傷養好,不必急於一時,今後纔是你我兄弟大展雄圖的時候。”燕北說着面上便神采飛揚道:“下次再出幽州,我們便逐鹿中原,那些土雞瓦狗,誰敢擋我?”
燕東對中原的形式亦有所估計,看着兄長滿是雄心壯志,心中自然也是愉悅,只是臉上疲乏卻遮蓋不住,問道:“那公孫氏?”
“這份債,兄長與他們算,你安心養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