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留郡。
新到任不足一月的張邈領郡中武卒冒雪出城百里,他要親自迎接他的好友,沛國曹操。
曹操不是什麼大人物,如果不是士人與宦官爭鬥時堅定不移地站在士人這方,甚至他都很難被稱作士人。不過那都是他打死蹇碩叔父之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很多人還稱他爲閹黨呢。
但是許多人都很看重這個名氣不大的閹宦遺醜,張邈也是其中之一,他們在很早之前就是親密的朋友了。
時至今日,曹操雖然仍舊不是大人物,但從九月初二掏出洛陽之後,他便很出名。早先袁公路火燒青鎖門,士人殺入皇宮清剿宦官便有他馳馬揚刀的身影,而最近幾個月,在中原只怕是沒有誰比曹孟德還出名了,就是北方遼東攜大勝黑山之威的燕北都比不上。
因爲中原的每個郡,鄉里的街市上都貼滿他的頭像,每個亭長都巴不得綁了他去邀功。
領小部軍卒停駐於郡界,遠遠地張邈便見到山林間小道上行來一支疲憊至極人馬,先頭之人不正是自己那故交好友曹操。
“逃犯曹孟德!”
遠遠地聽到叫喊,一路行來長途跋涉疲憊至極的曹操在馬上被驚得渾身便是一抖,險些抽出腰間佩劍。他舉目向前望去,只見衣甲鮮明的郡國兵阻住遠處通路,身旁曹仁、夏侯淵等宗族兄弟連忙提刀上前備戰,一時間劍拔弩張,緊張無比。
再看兩眼,卻見郡國兵前頭騎馬那人有些眼熟,生得體態寬闊不是張邈還能有誰!
曹操鬆了口氣,滿面苦笑帶着慍怒打馬幾步,離得不遠了才怒氣衝衝地將馬鞭擲去,怒道:“好你個張孟卓,竟嚇唬曹某!”
“哈哈哈!孟德勿怪,此玩笑爾!”
張邈被曹操投鞭,連忙打馬閃開,笑過了看着曹操數息,這才猛地翻身下馬,邁着大步面容嚴肅地對曹操拱了拱手。
曹操下馬,臉上怒意盡數消去,抿嘴咬牙,目露哀色地對張邈拱手,“此行乃一生最難之途,如今眼見孟卓兄,真是,真是百感交集啊!”
“孟德不必再說許多,你一路艱難爲兄早已知曉。”張邈不再多說什麼,把着曹操的手臂用力握了握,這纔回手對他說道:“如今河內有誅宦官時率先殺進承明堂的王公節做太守,東郡太守爲你的好友橋元偉,從邁過這條郡界,你就不必再擔心追兵了!”
“唉,也就至現在,我這心才終於安寧片刻。”曹操搖着頭,仍舊心有餘悸,這才喚曹仁等人引軍上前,苦着臉對張邈說道:“這一路上前有亭長堵截,後有董卓追兵,好不容易逃回家鄉散了家財募兵,卻又被黃子琰當作流賊擊散許多……真是,無以言表!”
張邈皺着眉頭道:“黃子琰莫不是老糊塗了,他爲何要派兵攻擊你?”
“別提了,這事不怪他,我揹着逃犯之身不敢出面,便叫友人宗親四散各地募兵,黃子琰不明真相當我等是流賊……”曹操搖頭擺手道:“不提也罷,只是可惜了秦伯南因我而死,操羞愧難當啊!”
“走吧,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還要在路上走很久才能到陳留城。”張邈說着拾起方纔曹操丟他的馬鞭,又牽馬過來讓曹操上馬,這才翻身上馬對士卒傳令道:“走,我們回城!”
“已命人在城裡備下溫水酒宴,爲你好好接風洗塵一番!”
疲憊的曹操領着一千多人與張邈合兵,向陳留城逶迤而去。這些日子一路逃竄,他早盼着能有個安穩地方能讓他泡個熱水澡,洗盡身上的濁氣!
陳留城中,張邈設宴款待洗盡風塵的曹操。
“孟德啊,這位是我陳留名士,如今爲別部司馬,你雖從未見過他,但一定聽過他的名字。”張邈坐於上首,面上喜意非凡,對曹操向坐下一英武青年祝酒道:“他是衛茲衛子許,你可曾聽過他的大名?”
“啊!可是被郭林宗先生稱作少欲的衛子許?”曹操端着酒樽爲之一抖,當下離開座位襝衽拜道:“居然是閣下當面,在下曹操曹孟德,實乃三生有幸啊!”
曹操雖其貌不揚,但神態間的自信與此時的真誠卻令人心折,衛茲連忙起身端起酒樽對曹操行禮說道:“茲僅有些許浮名,比不得曹君誅宦官棄董卓的作爲,當得英雄之稱,我聽說許子將曾言君爲清平的奸賊,亂世中的英雄,今日得見,許子將所言不虛啊!”
“衛君謬讚,操可擔當不起英雄之號,還要多謝孟卓爲操引薦!”曹操說着,便對張邈祝酒一樽,他的面上雖有喜意,但更多的卻是憂慮,對衛茲說道:“在洛陽時,我聽人說衛君明慮淵深,規略宏遠,卻不知以閣下之見,當今之世我輩中人以何爲繼啊?”
曹操早就聽過衛茲的名字,他被大將軍何進徵辟爲幕僚時,衛茲便爲車騎將軍何苗所徵,只不過當時外戚不和,他們又各爲其主,難得相見。這一年來曹操所經歷的變化太多,自亂時起,身邊亦再無大將軍何進在世那羣賢畢至的勝景,竟是連一個能給他出主意的人都沒有。
他很迷茫。
換了誰在他的位置,也不會不迷茫。明明,這天下的英傑們齊聚一堂都是爲了讓天下變得更好,就算有些政見不一,有些計謀使錯了方向,也都是全心全意希望引導天下走向更好……可是偏偏這天下就是壞了,而且即將壞到無可收拾!
“黃巾之亂、二張之亂、馬相之亂、區星之亂,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此爲外亂;黨錮之患、外戚之爭、宦官之亂、董卓之亂,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此爲內患。”衛茲長身而起,對曹操等人與張邈說道:“天下之亂久已,除了兵馬,再沒有方式能夠整合了!”
“衛君所言,正是曹某心中所想!”曹操沉聲說着,如今漢室傾頹,已經到了不得不有所作爲的時候了,他轉身對上首張邈拱手道:“孟卓兄,我們起兵吧!”
“難道,局勢真的已經壞到這種程度了嗎?”看着曹操、衛茲等人堅定的眼神,即便是張邈心中再有有餘,此時也不禁緩緩點頭,不過接着便對二人說道:“不過眼下以我等士人之力,若不起兵還尚能自保;若起兵,全然不是董卓的對手……若無速勝之法,豈不將天下拖入久戰之中?”
曹操說道:“單憑我等自是不能與董賊爲敵,但天下敢反對董卓的,絕非只有我等!泰山鮑允誠欲討董賊久矣,已募勇士兩萬、騎兵七百,糧草輜重五千余車!渤海的本初、南陽的公路,皆世之豪傑!冀州韓文節、豫州孔公緒、還有孟卓兄之弟孟高,甚至幽州公孫與燕北,黑山張燕。但凡天下有志之士,皆可歃血,但凡天下不屈之士,皆可爲盟!西兵雖衆,其刀雖利,決不可抗天下萬衆之志!”
“說得好!”座下一人名叫棗祇,爲陳留郡人官任郡功曹,原本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在下面,此時聽到曹操這番擲地有聲的話,當即躬身對着曹操一揖到底,起身後對張邈拱手道:“府君,起兵吧!”
“府君,起兵吧!”
“府君!起兵吧!”
堂下衆人紛紛離座,拱手勸張邈起兵。張邈本人亦激動不已,攥拳昂揚道:“起兵之事不可倉促!但我陳留自今日起,便招兵買馬囤積糧草。傳信四方以集有志之士,以討西兵!”
一時間,陳留各地張榜募兵,陳明大義,曹操也在陳留最南的己吾募兵買馬。各地太守、豪傑紛紛傳信相商,在臘月結束之前中原太守刺史便大多聯合起來,多少英雄秣兵歷馬,一場有漢以來四百年不曾見過的浩蕩勤王悄然醞釀。
東郡太守喬瑁假造三公之印私制檄文傳告四方,風起雲涌的天下局勢,變得更加難以預料。
就在中原諸侯紛紛奮起,欲爲天下爭功討賊之時,帝國遙遠的北方邊境,新任度遼將軍燕北正襟危坐地在劉虞身邊,聽着劉虞的淳淳教導耳提面命……天下未亂,幽州先亂。天下未安,而幽州先安。一手促成幽州安定的一老一少,尚不知曉中原即將爆發出的強烈混亂將揭開這個時代最劇烈的軍事對抗,亦不知曉這將是此後近百年割據混戰,致使中原百里不聞雞鳴慘狀的開端。
在中平六年最後的日子裡,中原的混亂局勢無法影響幽州絲毫。統治幽州的一老一少在漫天的飛雪中就着爐火講授經義,眺望着遠山皚皚白雪,品清酒之香醇,聽箜篌之音渺渺。
遼東郡的武士們在寒冬臘月裡操練不輟枕戈待旦,度遼將軍麾下的武將們磨刀霍霍,時而舉目南望。
歲末,皇帝下詔改元初平,是以將來年稱作初平元年,取天下終於能夠稍顯安定之意。只是皇帝猜到了開頭,卻看錯了結尾。
這是新時代的開始,卻並非平安的開始,也並非皇帝的時代。
羣雄割據,由此而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