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位愛卿退下吧。”允熥又出言表揚了蘇詳幾句,讓他們退下。
黃淮與周元、蘇詳躬身行禮,就要退下。可允熥忽然又道:“江寧縣令周元留下。”
黃淮的身形頓了頓,但還是答應一聲,帶着蘇詳退下了。陳繼也躬身行禮,離開了這間屋子。
“周卿。”允熥笑道。
周元聽到允熥的稱呼心裡頓時一鬆。允熥對人的稱呼習慣衆人已經摸清了,‘姓氏+卿’的稱呼算是比較親近的,這至少說明留下自己不是什麼壞事。
“愛卿此案處置的不錯。”允熥繼續說道:“愛卿能在得知此事後安撫人心,讓西城警察分署的衆位警察雖然義憤填膺但仍各司其職並未荒於本職,不錯。”
這個案子中周元並未帶人強行衝進番館很正常,畢竟番館是禮部的官署之一,貿然衝進官署可是大罪;他將此事奏報給黃淮也正常,畢竟他已經處置不了了,告訴上一級衙門也理所應當。
但能在得知案子後能夠十分冷靜的處置,並且沒有耽誤其它事情,這表現的就很好了。對於縣級的基層衙門來說,警察被打傷而且涉及外番使者的案子已經是大事了,能妥善安撫人心讓衆人各司其職不是誰都能辦到的。
“陛下謬讚了,這不過是臣的本分事,不當陛下稱讚。”周元躬身說道。
“你這次事情做得不錯,朕必定會對你有所嘉獎。”允熥沒有理他的話繼續說道。
周元正要再謙遜幾句,允熥卻忽然說起了別的:“周卿,朕記得你是建業二年的進士,當年底因時任江寧縣丞涉及庇護地痞惡霸被罷官,吏部選官的時候就選了你爲江寧縣丞;又過了一年江寧縣令岳忠綿被升爲兵部員外郎,你就被升爲縣令。從建業三年底至今,你已經當了三年的江寧縣令,明年年初該改任了。”
“是,陛下。”周元對於允熥將他這麼個小小的六品京縣縣令履歷記得這麼清楚有些奇怪。
“你這三年的考評朕也都看過了,均爲中上,黃淮還向朕稱讚過你。”
“這是府尹大人過獎了。”周元又道。
“周卿,你可知道,當初朕知曉你的考評如此高的時候有些驚訝。畢竟,當初朕見到你的第一面對你的印象可不怎麼好。”允熥想起了他第一次見到周元時的情形,說道。
“陛下,臣家境不好,可父母卻執意讓臣讀書,可供臣讀了三四年書後已經將家底掏空了,不得已求了臣的舅舅,讓臣的舅舅供臣讀書。臣的舅舅家裡還寬裕些,而且臣當時顯得聰明些,想着若是能供出舉人甚至進士對自己家也有好處,就答應了。”
“臣之後考中了秀才,但在之後連續四次參加鄉試都沒能考中,臣的舅舅畢竟與臣的母親是親兄妹,對臣還愛護;舅母就不願再供臣讀書,想讓舅舅送臣回去。”
“臣不得已,爲了能繼續讀書,就四處找尋能賺錢的門路。臣從小對於詩詞還算精通,雖然比不得如同陛下這樣的詩詞大家,可總算也有了些名氣,京城的文會還願意讓臣參加。”
“臣當時非常窘迫,爲了賺錢,只能說一些違心的話了。……,臣請陛下責罰。”周元最後跪下說道。
允熥第一次見到周元時,周元做的事情可不光彩。當時還是建業元年,有一日允熥出宮去國子監視察,返回的路上聽聞在莫愁湖畔舉行文會以詩會友,當時對於僞裝一個著名詩人還很有興趣的允熥就去了,包了一艘船在湖上,聽到題目後‘作’了一首詞派人送到文會的主持人手裡,心裡想着‘皇帝匿名參加文會拔得頭籌’這樣的事情傳出來後也是一段佳話。
可沒想到這次文會舉行的目的就是爲了捧紅一個姓胡的人,舉行文會的錢也都是這人出的,雖然允熥的詞比那人託人捉刀寫的詩還好,但還是被主持人周元與請來評定詩詞的翰林評爲第二。
當時允熥的心情不太爽。任誰作出一首第一的詩詞最後卻被評定爲第二都不會高興。不過他畢竟是皇帝,不會當場說出來,那樣對他的聲望也不好,但對周元和那個翰林的印象自然不會好,認爲他們人品不行。當時周元只是個秀才,他不會與周元一般見識,但回去後就把那個翰林給擼了。
雖然當時無人知曉允熥也參加了那場文會,但慢慢的事情就傳了出去,在京城廣爲人知,還成了本地人帶領外地人遊莫愁湖時必講的典故之一。
不過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允熥也在得知周元爲官的考評中上後派錦衣衛探查過,得知周元當時的生活很困頓,而且除了舉行文會時說幾句言不由衷的話外平日裡爲人很好,那點不好的印象慢慢消弭了。
“周卿不必如此,朕也聽聞了你當時的生活困窘,能理解你的所作所爲。”允熥笑道。
“多謝陛下恕臣的罪過。”周元又道。
“那哪裡就是什麼罪過了,也不需朕恕什麼罪。而且朕還有些好奇,當時你們要捧的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允熥頗有些興致的問道。
“胡盹當時自然是很不高興,不過後來得知那首詞是陛下所做後又非常惶恐,一直過了許久都未見陛下追究才放下心來。不過之後他的名聲就不好了,也無人敢再捧他。他也沒能中舉中進士,至今仍在家讀書。”
“與他相比,臣的運氣很好。雖然當時臣是主持人,但人們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評定詩詞的梅翰林與胡盹兄身上,臣並未被人所熟知。”周元又有些慶幸的說道。
允熥又問了幾句,周元一一作答。
經過說這一番話,允熥與周元之間君臣的分隔好像沒那麼大了。允熥讓他坐到自己身旁,又問道:“朕記得你是應天府溧陽縣人,之後雖長期借居京城,但每年也會返回家鄉住幾個月。”
“是,陛下。”
“你家裡也是農戶出身,你也曾經種過地。”
“是,陛下。”
“這就好。”允熥笑道:“適才朕說過要嘉賞與你。正好你已經爲江寧縣令三年,也該調任了。等過了年,朕任命你一個官職,正好適合你。”
“臣多謝陛下。”周元馬上說道。
“坐下。朕還沒下旨,也不需你如同領旨般行禮。”允熥又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此時時候也已經將近午時,朕也不耽誤你與家人用飯,你這就回去吧。”
周元正要行禮,允熥又想起來什麼,說道:“改任你爲他官是因爲你之前三年的考評爲中上,而且你的過往履歷又十分貼合朕要任命你的官職,算不得對這次這個案子的嘉賞。朕還要對你有所賞賜。”
“周元聽朕口諭,賜你上用的綢緞一匹,上用的筆墨紙硯一套。”
“臣謝陛下恩典。”周元跪下說道。
允熥點點頭,又和他說了幾句話,讓他退下了。
可是等他一退下,允熥馬上對身旁的宦官盧義說道:“你回頭將朕適才與周元的對話都詳細的告訴錦衣衛指揮使秦鬆,不能有所差池,尤其是朕與他說有關於五六年以前的事情那一段,要一個字不能差。至於緣故,秦鬆知道朕要讓他做什麼。”
“是,陛下。”盧義躬身行了一禮,隨即退下。
允熥今日之所以留下週元,並且與他說那麼一大段的話,當然是有目的的。一來,周元確實有本事,值得重用,自己留他在宮中與他親自說話,讓他有自己被重視之想法,能鼓勵他以後更加賣力辦差。允熥要交給他的事情很重要,必須得很用心的官員才行。二來,也是爲了再次傳遞出一個信號。
允熥一直認爲,爲人較差但很有理政才能的官員比爲人高尚但絲毫沒有理政才能的官員對國家要有用得多,後者用來裝點門面是好的,但用來做實務官必定會誤事,對國家造成負面影響。
尤其是他這些年一直在進行改革,沒有理政才能的官員面對很多連可供遵循的先例都沒有的政務根本不知道怎麼辦,要麼亂搞一氣要麼將事情拖延下去,造成很多問題。只有很有才能的官員才能將事情辦好。允熥也很想提拔這樣的人。
可問題是儒家認爲德在才之上,認爲無德有才之人造成的危害比無德無才的人還要大,也反對無德之人爲官。
允熥之前曾經頒佈過《舉賢令》,讓各地的官員推舉有才之人爲官,地方也推舉了一些有才能的人。可這樣的人並不多,地方上推舉來的大多數都是有德但不一定有才之人。
允熥知道再發布一遍《舉賢令》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只能採用別的方法。周元當年爲了賺錢在文會上做過的違心的事情普通百姓不知道、不瞭解,可官員們都很清楚,他因爲那些事情也一向被認爲是私德有虧之人,被很多文官所鄙視。
允熥親自與他交談並且提到當年的事情還表示不介意,就足以讓官員們明白自己的態度:對於有才無德之人也願意重用,從而使更多的在朝官員舉薦有才但按照這個年代的觀念德行有虧之人。
允熥將此事思量完畢,側頭看了一眼刻漏,見已經過了午時初,站起來讓王喜整了整衣服,對他吩咐道:“朕要去坤寧宮用膳,雖然皇后也應該知曉朕中午肯定去她那裡用膳,但也說一聲的好。”
說完這句話,他又好像對自己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幸虧在等候調查襲警案與捉拿盧明博、李貫的時候朕已經將其餘的番國使者都接見過了,要不然可就得耽誤午膳了。”
王喜答應一聲,在允熥向殿外走的時候對兩個小宦官輕聲吩咐幾句,又趕忙跟上。
熙瑤當然對於允熥今日中午會來她這裡用膳午休毫不意外,聽到小宦官的話後也不着急,將手頭的事情都吩咐完畢,估摸着允熥快要到了去宮殿大門迎接。
她走到宮殿大門處的時候正好允熥也趕到了,熙瑤忙行禮道:“臣妾見過官家。”
“叫夫君就行了,這裡也沒有外人。”允熥笑着將她扶起來。
熙瑤也笑着站起來,對他說道:“夫君,今日中午打算吃什麼?”
“爲夫記得昨日還剩了些幹玉米粒和花生,讓御膳房將剩下的都炒了。其餘的菜就做川菜,但不用花椒或胡椒了,用辣椒代替。”
“辣椒?妾記得昨日嚐了嚐辣椒,可真是太辣了,用來做菜恐怕敏兒她們吃不慣,也影響原本菜式的味道。”
“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川菜用辣椒來做才最好吃,花椒或胡椒都不行。不過也對,熙怡和敏兒或許就吃不慣。那就對半,一半菜是放了辣椒的川菜,另外一半是平常的菜式。”允熥說道。
小宦官趕忙去傳令,允熥與熙瑤攜手走進宮殿。
這些日子一直沒有下雪,天又冷敏兒自然不會在外面玩,可聽說允熥來了馬上小跑着過來:“爹爹!”
“哎!”允熥將她抱起來,笑道:“上午有沒有淘氣?你可就會淘氣。”
“沒有。”敏兒嘻嘻笑着說道:“上午姥姥和大舅母小舅母入宮來看母親和二姨,敏兒與三個弟弟也陪着母親和二姨一起與姥姥說話。”
“而且敏兒纔不是只會淘氣呢!”敏兒又反駁道:“姥姥和大舅母小舅母一直誇敏兒是個文靜的好孩子呢。”
“那是她們不好意思說你。”允熥的神情略有所變化,但馬上恢復過來,笑道:“爹爹同別人說話的時候也從來不會說別人家的孩子淘氣,即使那個孩子比你還淘氣。”
敏兒又不滿的說了什麼,允熥笑着安慰她幾句,將她放下。敏兒笑着拉着剛剛趕過來行禮的文垣與文圻去往膳堂。
之後允熥四下看了看,確定其他人都聽不到了,對熙瑤說道:“今日上午岳母來了?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