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徵與周偉頓時激動起來。他們二人因爲朱元璋嚴禁研習天文星象,還因此殺了不少人,所以只能偷偷摸摸的研究,但凡被家人發現就是一頓好打,現在皇上居然要廢除禁止研習天文的規定,他們以後終於不用躲躲藏藏了。
“臣(學生)謝陛下隆恩。”他們二人又跪下說道。
“平身。”允熥說道。
待他們站起來後,允熥讓他們二人坐下,問道:“朕對於天文也有些興趣,不知你們現在研習的如何了?或許可以與朕談論一番。”
“陛下,臣仔細研習天文星象,頗有不解之處。蓋天說疏漏較多幾可證僞,不去管它;可渾天說也有許多問題。”
曹徵說道:“若日月皆附着於天球,那爲何會有日食?日食是因月掩日,月能掩日說明月在日下。月在日下,則月必不能附着於天球,又與渾天說相反。”
“可若是如同蓋天說所云並無天球,日月星辰怎可整齊如一的東昇西落呢?此乃臣第一不能解。”
‘嗯?中華現在的天文學還沒有提出過多天層理論麼?’允熥有些驚訝。他之前並未與他人交流過天文學,所以並不知曉這個時候的天文學理論發展的如何。
允熥張嘴就要提點他多天層理論,但張了張嘴卻又將話嚥了回去。若是這個時候欽天監已經有了多天層理論,那他這樣當做原創說出來就不好了。“若是此時有一個欽天監的官員就好了。”他低聲嘀咕道。
可就在此時,李波忽然附在允熥耳邊輕聲說道:“陛下,臣剛剛看到欽天監監副思澄堂在客棧外面的街道上正走着。”剛纔李波正巧站在窗戶旁邊,眼睛一撇就看到思澄堂正在街上行走。正巧他又聽見允熥輕聲嘀咕,於是湊在耳邊說了這句話,
“思澄堂?”允熥大喜,這可真是瞌睡的時候送枕頭:“快將他帶上來。”
李波領命而下。過不多時,他拉着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走上來,那人見到允熥馬上跪下說道:“臣欽天監監副思澄堂見過陛下。”
思澄堂有些忐忑不安的跪在地上。今年他有一個侄子考中了進士,雖然只是三甲進士,也讓他們家高興的不行,所以他今日提前下值回家慶賀,不成想在半路上被皇上發現。‘皇上不會是因爲此事纔將我叫上來吧。’他想着。
允熥壓根沒有想到他此時出現在這裡應當是沒到時間就體現下值了。他都沒搭理他,頭也不轉的對曹徵說道:“你將剛纔那番話與思監副再說一遍。”
曹徵馬上重複了一遍。允熥轉過頭對思澄堂說道:“你可聽清楚了?這個問題可能解答?”
“陛下,此事渾天說無解。但前元曾有一名來自波斯名叫紮馬魯丁的色目人,大約在蒙哥在位時來到中原,元世祖稱帝后入職司天臺。”
“此人曾說,數百年前有大食人推論:天分爲十一層,分別爲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陽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恆星天、晶瑩天、最高天和淨火天,顧名思義,每一層天包裹着一個日月或者星辰。”
“對爲何日月星辰圍繞大地旋轉並不爲圓形之事,他以爲,所有日月星辰均圍繞在一個較小的圓上不停移行,這個圓的圓心而每個圓的圓心則在以大地爲中的圓上移行。此人將繞大地轉的那個圓叫均輪,小圓叫本輪。並且說大地並非在均輪正中,略偏開一些。日月五星除如上移行外,也與衆星辰一起每天繞大地轉動一圈。”
“前元之時就有漢蒙之人對此思量,因此說也難以證實是否爲真,所以欽天監內存而不論。”
思澄堂十分詳細的解答了一遍有關於多天層理論。
允熥聽了這話又對曹徵說道:“你可聽明白了?”
“臣聽明白了。”這個觀點比之前他所知曉的所有觀點都要清除明白,對他來說就好比久旱逢甘霖一般,因此曹徵喜得抓耳撓腮,想要馬上將這番話記錄下來。不僅是他,周偉也如此。
允熥心裡則感覺不太好。明明之前已經有了解釋日食現象的理論,但僅僅欽天監的人知道,其它人都不知道,即使有一二如同曹徵這般喜歡天文並且不怕被抓起來殺頭的人,也不可能從頭開始推導天文學理論,而欽天監的諸多理論也沒有人研究,導致中華的天文學一直停滯不前。‘必須要改變欽天監製度。’他心想。
過了一會兒允熥回過神來,見曹徵如此表現,笑着對宋青書吩咐道:“你可帶了紙筆?若是帶了拿出來給曹愛卿與周進士。”
宋青書身上當然帶了紙筆。允熥時常就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想法要記下來,所以跟隨允熥出來的人中總會有帶着紙筆的。今日沒有宦官跟着出來,所以宋青書帶着。他此時將白紙與鉛筆掏出來遞給曹徵與周偉。
他們兩個接過鉛筆也並無驚訝之色,就在白紙上寫了起來。鉛筆發明也已經有二年了,雖然在地方上還很難看到,但因爲書寫方便京城已經普及開來,許多地方都有賣的。
待他們二人停下筆,允熥又問道:“你們二人可還有其它疑惑?”
“陛下,”周偉說道:“學生還有疑惑不解之處。”
“學生剛纔聽了多天層之說,確比渾天說更好一些,但學生又有了另外一個疑惑。”
“若是依照渾天說,所有日月星辰均鑲嵌在同一天球上,則所有星辰均於一日的時候繞大地一圈十分明瞭。可若是有多重天層或天球,那這許多日月星辰爲何能夠恰好於一日的時候繞大地轉一圈呢?”
周偉雖然剛剛聽到這個理論,但馬上抓到了多天層理論的核心問題:太陽月亮和許多星星爲什麼能夠繞着大地在同樣的時間內轉一圈呢?
最早提出多天層理論的古希臘學者們當然也曾經疑惑過這個問題,並且在後來提出了小輪理論,即存在一個圍繞着本輪運轉的小輪,行星的運動受到小輪的影響。但是這就導致這個天文學體系太過複雜,有些行星的輔助性小輪多達八十餘個,根本就無法進行計算,最終導致哥白尼提出唯一的正確答案:是地球以一天爲時間單位進行自轉,不是日月星辰在圍繞地球轉動。
允熥轉頭看向思澄堂。他想知道中華這個時候有沒有能夠合理解釋的構想。
不出預料的是,思澄堂想了許久,對允熥說道:“陛下,臣未曾聽聞過有能解釋此問題的說法。”思澄堂雖然在欽天監工作沒有壓力,但還比較盡職盡責,欽天監內保存的所有有關天文星象理論的書籍都看過,但不記得看到過能解釋這個問題的說法。若是有,他即使記不全,也應該會有印象。
允熥轉過頭,看向面前的曹徵,又轉而看向地板,沉默不語。他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說出地球自轉的概念。
提出一個概念或者理論很簡單,但允熥要的不僅僅是一個理論,單個十分正確並且全球領先的理論對他、對大明都沒有多大意義,他要的,是科學的方法。簡單的說,要能夠用數學模型來支撐提出的理論,並與實際觀察到的天文學現象相印證。而這並不是允熥能夠提出的。
地球自轉說還罷了,古代人之所以否認地球自轉是因爲無法解釋爲何向正上方的天空射出的箭最後會回到地面的同一地方。這一點很好解釋,因爲慣性。縱使允熥無法十分完善的回答慣性問題,起碼能糊弄過去。
但自轉學說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默認大地是一個球體。而這是允熥解釋不了的。
中華古代未必沒有人提出過地圓說。中華古代的研究天文的人很早就發現太陽與月亮應該是球體,由此推導出腳下的大地也是球體很容易。但提出地圓說的人面臨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生活在星球對面的人爲什麼不會掉下去?即使對面沒有人,地圓說也意味着,除了極少數人外,其餘的人都並不處在地球的正上方,應該會歪着站,但實際上所有人站立的時候都筆直的站着,所以地圓說被否定。
而西元元年前後的古希臘人在提出地圓說之後,對人們認爲十分平常不需要解釋的人爲何會站在地上的事情提出一個觀點:重力或者叫引力(並非萬有引力),人之所以能夠站在地面上是因爲重力,並且指出重力的指向並非是垂直向下,而是指向地心,這樣就解決了地圓說最大的問題,使得地圓說在無法被證實的情形下成爲西方的主流學說,奠定了地心說的基礎。
允熥知道重力理論,但並不知道重力理論是如何提出的,更無法證明重力理論的正確。這是一個複雜的數學問題,不是專業研究這個的人可不知道,所以他即使對面前的這幾個人說了重力理論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所以經過思量,允熥決定不直接提出自己知道的正確理論,而是繼續問道:“這個看來現下還並無可以解釋的說法,就需要你們二人去鑽研了。你們可還有其它不解之處?”
“陛下,臣還有一處疑惑不解。”曹徵又道:“腳下的大地,到底是如何形狀?”
“最早的蓋天說雲:天圓如張蓋,地方如棋盤。天形南高而北低,日出故見;日入下,故不見。天之居如倚蓋,故極在人北,是其證也。極在天之中,而今在人北,所以知天之形如倚蓋也。”
“後蓋天說雲:天似蓋笠,地法覆盤,天地各中高外下。北極之下爲天地之中,其地最高,而滂沲四?,三光隱映,以爲晝夜。天中高於外衡冬至日之所在六萬裡。北極下地高於外衡下地亦六萬裡,外衡高於北極下地二萬里。天地隆高相從,日去地恆八萬裡。”
“渾天說雲: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於天內,天大而地小。天表裡有水,天之包地,猶殼之裹黃。天地各乘氣而立,載水而浮。”
“可臣仔細研讀這些說法,均無法找到大地的形狀如何。”
“渾天說中,這句‘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是否可以理解爲大地如同蛋黃一般?”允熥儘量用疑問的語氣說道。他當然知道正確答案,但正如上面所說,他不知道怎麼如何證實重力的問題,所以想要通過指引性的話來讓曹徵周偉自己得出這個結論。
“若大地真的是球,那生活在對面的人爲何不會掉下來?”曹徵說道。
這時思澄堂插話道:“陛下,臣剛纔所言前元的紮馬魯丁也曾言大地乃是一個球,還造了地球的模型。但他也無法解釋爲何不會掉下來之事,所以衆人皆不贊同。”
‘大食人的天文學沒有解決重力的問題?’允熥心想。他對於這一時期的大食人科學水準並不瞭解,雖然大概知道比同時代的扶菻人要高,但具體如何並不清楚,只能猜測。
“可若是天似蓋笠,地法覆盤,也有不明之處。”回過神來的允熥提出了那個疑惑。
“陛下,請允許臣以龜殼比之。若大地是一巨大的龜殼,大明所在之地只不過佔了龜殼的百之一二之土,些微的傾斜並不會被人所偵知。”曹徵說道。
“若大地是一巨大的球,大明所在之地不過佔了球的百之一二,亦難以察覺。”允熥說道,同時在心裡想着:‘要不要在假設大地是個球的基礎上讓他們測算一下子午線的周長?’
雖然唐代的時候,僧人‘一行’組織了直到大航海時代之前規模最大的測量工作,北至蒙古草原、南至越南中部,在黃河沿岸還選擇了四處同經度的地方進行測量,實際上得出了子午線的長度,但當時的人連地圓說都不知道,其實並不清楚自己進行的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對子午線的精確測量。所以有必要再測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