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豁, 好大一條鹹魚啊。”
原本因爲緊張而變得十分安靜的氣氛就被聞人白這一句感嘆給打破了,這傢伙的神經到底是有多粗,當着妖怪的面也敢發出這樣的言論——雖然仔細看看那個海座頭似乎跟鹹魚還真有點像。加世這樣想着, 下意識的捂住了嘴巴防止自己真的一個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樣的話, 惹惱了那邊的妖怪自己毫無疑問一定會倒黴的。
聞人白的聲音並不大, 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每個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就在大家都以爲這個神經大條的傢伙要爲自己一時嘴快而付出代價的時候,海座頭卻只是用帶着蹼的手指用力的一撥懷裡的琴大聲的問道:“你最害怕的是……什麼!”最後一個詞的語調陡然拔高,三隻眼睛滴溜溜的轉了起來, 然後緊緊地盯着紅鼻子的商人。
原本因爲聞人白的那句不合時宜的玩笑話而稍微放鬆下來的商人重新變得緊張起來,他磕磕巴巴的說着的先前修道士教給他的謊話, 卻又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吐出了實話, 看到了海座頭帶給他的幻境之後一身冷汗的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緊接着, 武士、修道士還有賣藥郎和加世也都被海座頭問了個遍之後就越過聞人白和言峰綺禮,直接望向角落裡的兩個和尚重複自己的提問。
“等, 請等一下,爲什麼你不問他們兩個?”性子向來直來直去的加世在緩過來之後忍不住跳了起來指着聞人白的方向大聲問道。
然而海座頭就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從始至終就沒有往聞人白的方向看,就好像他們兩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大概是因爲我長得比較帥吧。”聞人白眯着眼睛笑了起來,隨口給了這麼一個假到不行的答案。至於真正的原因, 除了那傢伙對他認慫以外, 他就再也想不出其他什麼答案了。更何況那個小傢伙就算是問了他, 也不會得到什麼像樣的答案, 甚至更有可能在對他下咒術的一瞬間被徹底的反噬致死。
所謂的海座頭能夠看透人心, 只不過是在提問之後對他們下一個咒,被下咒的人所看到的一切場景都只是他們只臆想出來的罷了。這有點類似找到心靈的間隙之後抓住那個漏洞之後對獵物一擊斃命的心魔, 純屬自產自銷,那個咒術充其量就是個引子。
加世一臉不信的瞪着聞人白,還想要繼續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被再次提問的海座頭給打斷了。同時,這一次回答問題的年輕僧人直接指出他最恐懼的就是此刻在他身邊閉着眼睛唸經的師父。
平靜無波的海面陡然掀起浪花,巨大的船一瞬間變得如同魚缸一般,珍惜的金魚如同鳥一樣在衆人的頭頂規律的盤旋遊動着。原本蓄養金魚的水池則是變成了深紅色,伴隨着鎖鏈碰撞的聲音沸騰着,一艘佈滿藤壺等海生物的精美空舟緩慢的浮現出來。
“……沒錯,我所恐懼的,正是乘坐着空舟在海上獨自漂流了五十年的,我的妹妹,阿庸。”年邁的僧人終於睜開了眼睛,帶着一絲恐懼的看着那艘被密閉的從中傳出抓撓聲的空舟。
“這就是空舟?與其說是舟,倒不如說是畫着漂亮圖案被掏空的樹木,乘坐進去的話就算不遇到風暴也會很快的在海里沉沒,我想那個阿庸一定不會毫無理由的乘坐這種簡陋的東西出海。”言峰綺禮打量着佈滿藤壺的空舟,那上面的彩繪看上去似乎帶着一些宗教的意味,再聯想到自己曾經見過的一些事,“該不會是被哄騙進去或者直接被強行塞進去充當祭品了吧。”
“就是祭品啊,奉獻給大海的祭品,成爲人柱支撐大海並平息海上的風暴以保佑出海的人能夠平安歸來。”聞人白晃着手裡的扇子慢吞吞的說道,“那些愚蠢的傢伙似乎認爲這樣做很有用,但遺憾的是得到的結果與最初的願望相反了。”
“這種事情,這種事情真是太過分了啊,一個人在海底孤獨的飄蕩五十年,阿庸小姐真是太可憐了。”加世有點害怕的看着空舟,咬了咬嘴脣然後又走上前去伸手抓住卡在空舟外的木栓,“還好賣藥的也在船上,一定能夠給她一個解脫吧,喂,我說你們,也別幹看着,快過來幫忙啊。”
“呵。”賣藥郎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他知道這些人就算打開了空舟也註定會失望,因爲這個所謂的妖怪的形並不完全,那艘空舟裡面是空的。不過就算這樣,他也還是在加世發出請求之後甩出符咒打開了那艘空舟,“現在,展現出你的真和理吧。”
一個非常老套的故事,不被承認的禁忌戀情,自願代替心上人走進空舟成爲海柱,獨自漂流五十年最終因爲怨恨而吸引大量的妖怪聚集最終形成這片吞噬無數船隻的魑魅魍魎的物怪樂園。隨着年老僧人的敘述,頭頂的金魚或正向或逆向的遊動着,而他的容貌也逐漸的變回年輕時的模樣。
所以說骨科基本上都是沒啥好下場的,不過這位小姐的靈魂還挺好看的,不過對於他而言大概也只有好看這一個用途了。聞人白有些詫異的看着出現在那個船舷邊癡癡的望着和尚的靈魂身邊的黑衣的鬼,心裡卻開始盤算起對方出現在這裡的目的,他可不覺得爲了這麼一個小小的靈魂就值得這位地獄高官親自前來。聽住在他家山頭上的妖怪們說,這人可以說是最得閻魔大王寵愛信賴的得力手下了,其權力僅此與閻魔大王之下,甚至好多時候閻魔大王也會對他的某些堅持讓步。不過最難得的卻是他對閻魔大王的忠誠,那簡直到了讓他們難以置信的地步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那樣一個看起來身材高大然而性格方面卻有點隨和寬厚過頭的地獄之主如果手下也鎮不住場子的話,一定會出很多麻煩的吧。說起來能夠放權到這種地步還不擔心自己會被架空,想來那位閻魔大王也一定有他的獨到之處。
就在聞人白打量對方的時候,鬼燈也在觀察聞人白,對於這個來自海對面唐土的強大妖怪他也是早有耳聞。儘管沒有誰知道他的原型是什麼,但是在初踏上這片土地就在京都的百鬼夜行裡以強橫的姿態重創百鬼總大將羽衣狐,又在神無月時差一點闖入出雲還全身而退的事蹟讓各方勢力都曾經蠢蠢欲動。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藉着這個勢頭稱王並招攬手下,反而圈了一塊地盤踞在那裡沉寂了數百年,甚至對於逃到他的勢力範圍內尋求庇護的妖怪不聞不問——哪怕是神道或陰陽道的人在那裡退治妖怪也不曾理會——只要不鬧的太過打擾到他就行。
曾經也有些不長眼的試圖在他沉寂那些年去打他的注意,他們都認爲就算是從神明的手裡成功逃出來恐怕也會受到重創,正好趁着虛弱的時候佔個便宜,畢竟身爲一個強大的妖怪,就算窮的叮噹響那一身的血肉骨骼也是非常引人嚮往的。然而每一次抱有這些想法的蠢貨都只會在尚未見到對方的面之前被一把天藍色的火焰燒成灰,據說連靈魂都沒有辦法逃出來。
可不知爲什麼,近幾年這位一直沉寂的琥珀主又再次的現身,身邊還帶着一個不像是人類的人類四處行走。若只是這樣也就算了,他似乎也開始向某些妖怪一樣誘騙人類簽訂契約了。鬼燈回想起自己在地獄裡接到的來自現世的一份文件,在自家大王‘哦哦,你說他啊,雖說是個妖怪,也僅僅是見過一次,但看上去也是一個相當豪放的傢伙,他那一手火焰可真是太漂亮了’的評價裡做出親自前來觀察的一下的決定。誰知道這傢伙會不會真的是因爲對靈魂感興趣才這麼做的,要是擾亂地獄的輪迴,驚動了黃泉女神就不妙了。
“這片海上有什麼東西麼?”聞人白覺得能讓地獄的第一輔佐官出動的理由大概也就只有這個了,他可不認爲自己纔是對方來此的目的,要知道低調如他這些年都窩在山頭上睡大覺了,就算最近出來活動也沒有搞事情,頂多就是四處溜達溜達看看風景而已。很顯然,聞人白已經忘記了自己被黑泥弄出來的空洞吐到這裡時幹了些什麼事兒。不過他就算想起來也是理所當的不以爲,把那些以爲他是闖入者上來就動手的傢伙揍一頓再解釋一下已經算是他很厚道了好麼。
至於不小心跑到出雲去,只是掐算的時候出了錯跑錯了地方結果剛到就被一羣本土的神靈包圍圍毆的他也很委屈好麼。一想起這個,聞人白就想下意識的變回原形對着鏡子看看自己身上的鬃毛有沒有長好,也不知道那個神靈的火焰是怎麼回事兒,黑乎乎的沾上了就甩不掉,一個大意之下撩了他大半身的毛,要不是他當機立斷把那些毛斷開又點燃了自己的火焰,他大概會成爲第一條被火燒禿的應龍。就算是這樣,那一身參差不齊的毛也是醜的不能看,還養了好久。
“我來此的目的只是爲了這個。”鬼燈被聞人白直白的問題驚了一下,但是想想妖怪大都是十分直白的傢伙,也就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目的,他將手裡的一個卷軸丟給聞人白,“你已經得罪了出雲的神靈,如果再得罪了黃泉女神的話,就算你強悍無匹,我們也有辦法讓你永遠的墮入地獄。”
聞人白隨意的翻看了一下卷軸的內容,無趣的咂咂嘴:“不過是個小玩笑而已,這些可都是他們自己招來的,壞事做多了是要被孽力回饋的,更何況等時間到了,我自然就會離開,你們那些所謂的擔憂,不過是無稽之談罷了。”
“希望最好如此。”鬼燈冷哼一聲,出手甩出鎖鏈扣住此刻因爲阿庸的擁抱補足缺失一半靈魂容貌在環境中變得無比秀麗的和尚離開了這艘船。
真是個刻板的傢伙,聞人白撇撇嘴一甩袖子,帶出縹緲的武器,他在霧氣中結果了賣藥郎遞給他的東西直接帶着言峰綺禮離開了這裡。
原來在他們二人交涉的時候,海坊主的問題與和尚上的恐懼也被解決了。一陣青煙過後,華麗的大船如同衆人最初上來時的一樣,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此時船上少了兩個人。
船上的加世一臉懵懂的瞪大眼睛看着仰頭對虛空中喃喃自語‘謝謝你’的武士:“剛剛發生了什麼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