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鬼灣南嶼。
濤聲依舊。
連綿不絕的雨絲布滿了整座小島,就連遠處的海戰也都迷濛在煙色之中。
陳閒嘆了口氣,動了動手中的釣竿。
他看到遠處碼頭邊緣,四五個漢子擡着一個滿是傷口的青年快速往一個方向行走而去。
在他身後跟着的是衣衫襤褸的海盜和他們的子嗣。
遠處仍舊被炮火覆蓋起火的陣地上,如今已經漸漸塵埃落定,展露出來的是一片千瘡百孔的景象:無數戰船猶如銅牆鐵壁一般聚攏在黑鋒旗艦的邊上,到處可見的都是船隻的亡骸,就連往日裡固若金湯的旗艦上,也已經殘破不堪。
但他仍舊存活着,而且有充沛的戰鬥力。
戰鬥到了此時,誰也知道,對黑鋒的壓制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想要徹底擊垮黑鋒,那麼必須要有數倍於他們的兵力。
這顯然不可能。
於是,當機立斷,外圍的戰艦在看到這一幕之後,選擇了有序地退去。
可黑鋒並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猶如犬牙交錯般的局勢,和時不時出現的浪涌,都讓這些三災的叛逆舉步維艱。
而另一方面,是被捨棄之後,茫然若失的佛郎機人與春雨的殘兵交界在了一處。
原本互爲盟友的雙方,因爲堵塞了通路,都變成了一條條鬣狗,三災已經開始退場,那麼剩下的是不是就要對付他們了?
擠壓,對撞,甚至有零星的接舷戰。
陳閒看到了周奇鴻,他被人衆星捧月一般拱衛在旗艦上,他看上去頗爲冷靜,正在不斷調度手中的兵力,陳閒也看到了在春雨的戰艦羣之中,還有零零星星倭人的小船,他們活躍在戰場之上,像是嗜血的魚羣。
歸根結底,周奇鴻信任的果然還是與他有血脈至親的倭人,佛郎機人不過是用以混淆耳目的藉口。
這算不算大明的漢奸?
算是吧?
陳閒把弄了一下手中的釣竿,身上披着的蓑衣帶落了一地的雨水。
“未曾畢其功於一役。”陳閒覺得自己最近唸叨最多的話,莫過於此。
他心有不甘,但終究沒有任何辦法。他嘴上銜了一根草枝,看着戰局的變化。
對於擁有鷹眼的他而言,整個海面就如一個棋盤,天地爲棋盤。
場上的變化,在他看來,一清二楚。
佛郎機人不能活着回到濠鏡,這是陳閒一開始就已經定下的計策。
而湊巧的是,周奇鴻也不想放過這一口肥肉。
當兩個勢力撞上的時候,並沒有一口氣分開,反倒是糾纏了起來,這個時候,佛郎機人的縱列陣線因爲雨天和逃竄,而變得威力十不存一。他們也不曾想過這個時候的盟友會成爲他們的夢魘。
“意外之喜。”陳閒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至少這一波是兩敗俱傷,周奇鴻的想法很簡單,拿下佛郎機人,他們便可以掌握濠鏡附近三島,從此將這三地經營成鐵桶一塊。
爲此拿下佛郎機人,甚至與他們交惡都是值得的。
周奇鴻的想法和陳閒一致,陳閒是用後世人的眼光知曉澳門終究會成爲一塊跳板,而其地位在一段時間之內將無法動搖。
而周奇鴻則完全是依靠自己對濠鏡三島的瞭解,以及對於佛郎機人的有無做出的臨時判斷。
陳閒不得不承認這位春雨的首腦,雖然帶兵不如陸其邁那般鋒芒畢露,但卻同樣多智而近妖。也許和他商人世家的出身有關。
但時至今日,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戰局在兩處同時開花,與此同時,被人關注的大明水師忽然動了。
在陳閒的眼底,那支強橫無比的艦隊並沒有趕向唾手可得的勝果,反而是捨近求遠,前往另一片戰場。
陳閒站起身來,他收回魚竿,上頭卻沒有魚餌,空蕩蕩的一片。
“這下可有意思了。”
……
此時正在高速開拔的戰船上,許廣躍看着一旁還在抓蝨子的邋遢師爺,又瞟了一眼,正在遠去唾手可得的功勞,不由得嘆了口氣。
“許千戶不用唉聲嘆氣,這些海盜不過是海上的疥瘡,而且他們如今都在爭奪汪副使的青睞,這一仗不可避免兩敗俱傷,我們只要坐收漁翁之利便是了。”單先生漫不經心地說道。
“濠鏡是一處戰略要衝,此時佛郎機人尚在上面安營紮寨,儼然有將之當做駐地的態勢,如今的春雨與佛郎機人站成一團,便是爲了爭奪這些利益。
若是被海盜或是洋人佔據了這裡,將之修築成了法外之城,那麼恐怕不止是千戶你,上頭的大老爺也都難辭其咎。到時候,這個鍋,恐怕得你許千戶來背了吧。”
單先生看着正在交戰的雙方,露出了算無遺策的表情,對於他而言,居身於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許廣躍身側,不過是他性格使然。他是諸多幕僚之中的異類,另有所求。
許廣躍聽到這些話立馬緊張了起來。
他雖然喜歡軍功,但很多時候,更怕的是犯事,哪怕是世襲的軍戶,同樣會有被褫奪的風險。他不敢冒險,許廣躍本身其實是一個頗爲規矩的角色,因爲做事踏實,而且懂眼色,不給上頭惹麻煩,所以屢屢被提拔。
其中不少硬仗都是這位單先生出謀劃策,而許廣躍本身也知道自己就是個大老粗,對這位來歷不明的軍師多有依仗。
更兼之,單先生是有真才實學,而且爲人有趣,不少事情受了那麼一丁點點撥,就能讓許廣躍茅塞頓開。
“那單先生如今之計,該當如何?”
“以我軍水師之力,剿滅佛郎機人與春雨賊徒易如反掌,而後三災與黑鋒一決雌雄,勝者你且接納爲親信,由他充當海上的霸主,與大明水師的代言人,而另一方全數充作軍功便是,也足以許千戶你輕鬆三級跳了。”
許廣躍聞言大定。
只是單先生思索了片刻,望向戰火連天的後方,開口說道:“千戶應當分出一部分戰力等待後方援軍到來,同時盯住三災,三災的祝明酋可是個會見風使舵的貨色,他如果覺察到大事不妙,自然會逃之夭夭,到時候……。”
單先生看着正在緊急調撥着手下水手的許廣躍,不由之中彷彿露出了一個莫測的嘲弄,而後他打了個哈欠,看着浪涌,再次沉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