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光攸看了一眼那方陰暗的角落,自其中已是走出了一位文士模樣的男人。
卻正是目前府中所聘請的師爺,孫先生。
在大明,武官和文官豢養幕僚以及軍師食客是常有之事,便是連當地的藩王也有這等閒情。
至於所圖何事,那便只有天知道。
孫先生年前便來林府投靠,能力不凡,多次進言,頗得林光攸賞識。而他本是一鄉間落第的秀才,在鄉里素有才名。
而除此之外,最爲重要的是,他和林光攸乃是老鄉。
在這個時代,官場之上,人際之間,維持人情網絡的辦法無外乎,酒色財氣,除此之外,便不得不提鄉情。
林光攸是江西人,來自宜春下面的一個小村子,雖說彼時江西人傑輩出,但卻都不願意搭理他一個個小小的軍戶,雖是靠着自身鑽營與祖宗的蒙蔭謀了個千戶之位,但到了這個層次想要更近一步已是極難。
林光攸也是個聰明人,知進退,於是他也就安分於千戶的位置上自得其樂。
要知道,在大明水師之中,千戶地位也算是很高了。
但汪副使抵達之後,連番大勝,無數人因此得了褒獎,一時之間,林光攸的心思也活絡了起來。
孫先生走到了林光攸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笑着說道:“老夫恭喜林千戶,賀喜林千戶,如今擺在眼前的這不就是個大好機會吶。”
林光攸眉頭一皺。
“此次葡萄牙人來得並不多,其中一艘戰艦尚且停靠在他們自己的島嶼邊上,此來只是他們旗艦,以及四五百的士卒,如今士卒盡出,後方空虛,西草灣受這幫蠻夷之苦久矣。”
孫先生欲言又止。
林光攸知道他的意思,他們本來便是與西草灣的葡萄牙人交戰,只不過因爲雙方互不退讓,方纔來了一記禍水東引,但到了現在,卻發現濠鏡之戰更爲困難,濠鏡雖然已經被沖垮了一道最艱難的防線,但猶如絞肉機一般仍在不斷吞噬着士卒的性命。
但對於他們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濠鏡雖是孤懸海外,甚至被海盜所佔,但終究這海盜也是大明的子民,海盜所擁有的不就是大明的?
與其花費大力氣奪回一塊本就屬於大明的土地,自然是將這些異族清理出去來的重要得多。
他不由得想到那些個弄權的文臣的模樣與德行,不由得一陣厭惡,他看了一眼孫先生,低聲沉吟道:“只是我們畢竟與葡萄牙人有所約定,如果輕易毀約……”
“葡萄牙人覬覦我大明國土已久,如今甚至滋擾到了我濠鏡島上,且與三災海盜團兩相勾結,大肆屠戮我濠鏡百姓,爲了保護我大明子民……”
林光攸眼前一亮,他喚來副手,問道:“如今我們船上還有多少人?”
“尚有兩百。”
“大事可成,傳令下去,掌舵的準備接舷,爾等大明兒郎們,且與本千戶,戰討夷賊!”
……
濠鏡方面,波瀾壯闊,前仆後繼的士卒衝到了第二戰壕附近,很快被戰士們擊退,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子彈卡殼的事情時有發生,有些火槍乾脆報廢了開去,好在濠鏡方面準備尚算周到,各個都分派了手弩,威力雖是遠不如火槍,但勝在方便好用。
而此時的花小路心如止水。
初時,他也恐慌異常,可到了這一刻,那些往日裡的驚懼,不知道怎麼的一下子便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恐怖的寧靜。
他並不喜歡用火槍,只是靜靜地拉開了那把鐵胎弓,勢如滿月,羽箭飄忽。
猶如死神拉動了琴絃,收割着無數人的性命。
到了此刻,花小路的手臂已經開始輕微的顫抖,鏖戰至此,鐵打的人也已經吃不消這樣的消耗,尤其是這些並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士卒與戰士,
他們全靠的乃是少時的訓練,還有一腔的血勇。
熱血尤烈。
烽火狼煙。
他是少數能夠第一次就站上這個戰場而毫無懼色的人,當他抵達壕溝的時候,他一臉平靜,相比於那些哭爹叫娘,亦或是激動莫名的孩子,他顯得冷峻而淡然,彷彿這一切在他眼裡,都算不了什麼。
生來靜篤,死亦如何。
他放下手邊的鐵胎弓,一旁的同伴低聲問道:“小哥兒,你還行嗎?”
“還行。”他笑了笑,咧開嘴說道。
那人見得他一副輕鬆的模樣,也點了點頭,如今的濠鏡稍有差池,便可能死無葬身之地,能夠這麼問上一句,已是極限的善意了。
花小路放下弓弩,看了一眼,身邊的另一個同伴,此時的他已經氣息奄奄,他是被安排在第一戰壕裡的海盜,戰鬥到了最後爆破第一戰壕的那一刻,如今他的身上全是傷,但仍舊要求將自己送到第一線,親臨作戰。
花小路沒有說什麼,只是看着這個被包紮成了個糉子的漢子說道:“沒有你,就沒有我們。”
“沒有少東家,哪裡來的濠鏡,我估摸着,早死在一場火拼裡,屍骨無存了。”那人的聲音猶如一個破風箱。
花小路笑了笑,神態輕鬆,他說道:“是吶,沒有他,哪有的我們。”
他不畏懼戰鬥也不畏懼死亡,他本就想着這一生秉承爺爺的意志,建功立業,揚名天下,跟隨着這個海盜頭子,威壓四海。
如潮水般的敵人仍舊涌上前來,武器已經損壞了的人手中拿着冷兵器,對手衝上前來,便一把將他們拽進戰壕之中,殊死搏殺,那些來不及丟出戰壕的屍首堆滿了走道,也有人在殺戮之中失去了性命,進入了戰壕的對手猶如發狂的野獸,這樣的亂事層出不窮。
“魏先生,已經到極限了,這樣下去一旦第二戰壕被屍骸填滿,我們……”
“無路可退嗎?”魏東河此時也放下了手中的火槍,他臉上有數道傷口,血流不止,他看向不時被炮火照亮的戰場,忽然笑了起來。
他看向天外,忽然有了那麼一絲決絕。
“時至今日,到了如此境地,風蕭蕭兮,亂世而紛擾,既然守不住這片土地,天地盡皆不容我等於世間,
那我們便殺出去,殺出去,殺出一條血路!”
“諸好兒郎,且與我,上陣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