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晴,但那晴朗的天空只是轉瞬即逝,那天上很快又堆積起了厚厚的陰霾,一場更大的暴風雪眼看着就要過來了。
這裡是北京城,大清國的國都,如果從明代算起的話,這座城市已經歷了近五百年的風雪侵襲,城市巋然不動,但王朝已換了兩茬,明代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而眼下這個滿清王朝也正在風雪中瑟瑟發抖,它賴以生存的統治基礎早已被內憂外患掏空,倒塌之勢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街上的雪鋪得並不厚,但卻冷得厲害,街上幾乎看不見什麼行人,只有那街邊的餛飩攤上坐着幾個沒生意可做的力巴,幾個人湊到一起,籠着袖子,倚着那暖和的泥爐,與同樣沒有生意可做的老闆天南海北的閒扯一通,打發着這難熬的嚴冬。
一頂裹滿白綢的官轎從街角拐了過去,擡轎的轎伕也都是一身的素白,腳步沉穩,無視於縮在街邊的這羣草民,大搖大擺的拐上了御街,“吭哧吭哧”的向紫禁城方向走去。
“那是大官的轎子吧?”一個新來京城討生活的力巴吸了吸垂到嘴上的鼻涕,向餛飩攤老闆打聽。
“大官?笑話!你沒瞧見那轎子邊的護兵帽子上都插着鵝毛麼?那以前是插孔雀花翎的,皇上駕崩,這才拔了花翎。”餛飩攤老闆小聲哼了哼。“那轎子裡坐得可是咱大清國的王爺!”
“哪個王爺?聽說京城裡王爺比永定河裡的王八都多呢。”
“那可不清楚。奇怪了,這王爺出巡,咋就不帶儀仗呢?……嘿,小子,‘永定河裡的王八’那是說官老爺的,可不能說王爺,再說了,這京城裡的王爺倒是不多,就是貝勒、貝子、輔國將軍的鐵桿莊稼多,拎塊磚頭都能砸到幾個呢。”
……
草民們猜得不錯,那頂轎子裡坐着的正是一位大清國的親王,小恭王溥偉,承襲的是同治、光緒年間那位著名的“鬼子六”老恭王奕?的爵位,按照輩分來說,他是大行皇帝光緒的侄子,新皇帝宣統的堂兄,在如今的朝堂上地位顯赫,而且野心或者說雄心勃勃。
“快!快!都沒吃飯是怎麼着?走得比小腳女人都慢!”小恭王坐在轎子裡,跺着腳催促轎伕們加快速度,拿着電報抄稿的那隻手抖個不停,臉上也是陰晴不定。
那份電報抄稿是一封通電,所謂“通電”,是洋人發明的詞,是用電報將自己的主張公諸於世的最便利手段,通常用明碼拍發,但不註明收報地點,於是收到電報的每一個電報分局都可以將電報內容公之於衆,全世界都知道是什麼意思。當然,這種新鮮玩意不是誰都玩得起的,因爲不註明收報局,所以,有線電報網上有幾個分局收到電報,就要繳納幾份電報的錢,發一次通電,少則幾百大洋,多則上萬大洋,不是有錢人是玩不起的,即使是洋人也很少使用這種通訊手段,因爲洋人的報紙很發達,登個廣告也比發通電方便得多。
溥偉手裡這份通電不是洋人拍發的,而是由中國人拍發的,拍發地點是九江城,拍發人名叫“趙北”,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亂黨,通電的內容不太複雜,但裡頭的信息卻叫人心裡直發毛,因爲那是一份起義通電,就在昨天晚上,九江城已經不在大清國的統治之下了,而且,通電裡更叫人目瞪口呆的是,那幫亂黨竟然推舉朝廷一品大員袁世凱做他們的首腦,取代大清統治中國,做“共和中華大統領”。
什麼叫做“多事之秋”?這就是!前些時候安慶新軍譁變,攻佔省垣,朝廷手忙腳亂的調兵調艦,尚未將這股革命的小火苗撲滅,不想九江亂黨又扯旗造反,而且從種種跡象來判斷,那攻佔九江城的叛軍就是在太湖舉行秋操的新軍部隊!乍聞此變,不要說朝廷,便是洋人也是大吃一驚。
過去是人心思安,現在是人心思亂啊。如今的大清國,是內憂外患,民不聊生,只要不是個白癡,就知道這大清國要完,可誰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完蛋了。
按說今日不該溥偉輪值,他用不着在這麼冷的天出門的,但就在剛纔,一個內務府的司員和太監匆匆奔來傳太后口諭,宣恭親王入覲,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九江陷落於革命黨之手,叛軍的通電已傳遍全國乃至全世界,朝廷慌了神,只好叫起,召集親貴重臣議政。溥偉不敢怠慢,急忙乘了轎子,連儀仗都沒顧得上帶,便匆匆趕往外務部,抄了份通電稿,又馬不停蹄的趕去紫禁城覲見。
轎子在大清門外停住,一頂二人肩輿已在門前等候,領頭的一個四品太監看見轎子過來,急忙領着小太監擡着肩輿靠上前去。
“奴才給恭王請安!”太監們跪下叩首。
“免了!這就進宮去吧。”小恭王也沒廢話,直接上了肩輿,由那羣太監擡着,從大清門進去,穿過幾道重重宮門,徑直向大內行去。
與皇宮之外一樣,皇宮大內之中也是一片素白,滿地積雪,宮殿上掛滿白綾,兩宮大行,尚未奉梓大安,兩具棺槨停靈宮中,那些宮殿愈發顯得陰森可怖起來,太監宮女一身重孝,行走時頭垂得更低了,這皇宮裡的氣氛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肩輿在養心殿前停下,那領路的太監尖着嗓子在外喊道:“恭親王奉旨覲見!”
小恭王跪在殿前的臺階上,清了清嗓子,跟着喊道:“奴才溥偉,恭請聖安!”
“都是自家人,甭羅嗦了,進來吧。”養心殿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溥偉站起身,一名守在門邊的太監掀開布簾,喊道:“太后懿旨,宣恭親王入見!”
養心殿東暖閣裡已跪滿人,均是身穿朝服頭戴頂戴的朝廷重臣,頂戴上的花翎也都拔去,裹上白布,人人也是一身重孝。靠窗的炕頭上端坐一人,是個中年旗人貴婦,棉布旗袍,頭上的“兩把頭”也去了絡子,懷裡坐着一個三歲小孩,那小孩也是身穿重孝,一雙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屋裡這些跪着的老頭、大叔。
那小孩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大清國的皇帝,宣統陛下,至於那抱着他的旗人貴婦,則是大行皇帝光緒陛下的皇后、慈禧太后的內侄女,如今的大清國太后隆裕。
溥偉走到炕前,打下馬蹄袖,在攝政王載灃身後跪下,叩首說道:“奴才……”
“免了!”隆裕太后嘆了口氣。“國事不振,這些虛禮也沒什麼用處。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就議一議吧。剛纔英國公使拍來電報,說九江英國領事已證實了消息,太湖秋操新軍已反,端方、蔭昌也被叛軍砍了腦袋,現下叛軍已佔了九江城,嚷嚷着要打江寧、廣東,江西巡撫拍來急報,說省垣空虛,只有幾千疲兵,叛軍隨時都會南下抄掠,南昌是守不住了,南昌一失,叛軍就能去打廣東。前些日子安慶的亂子還沒了,現在江西又要大亂,朝廷可該怎麼辦纔好?鐵良,你是陸軍部大臣,管着天下的兵馬,你先說!哪裡的巡防營可以調出去,哪個省的新軍靠得住?”
“奴才……奴才無能,有負聖恩!”鐵良支吾了半天,只好伏地叩首。這也不能全怪他,叫起之前他還忙着調遣軍隊,往安徽進剿熊成基,但那毅軍馬隊前腳剛開拔,後腳就傳來了九江易幟的通電,再加上各地的民變、會黨,現在這大清國是四處冒火,別說是他一個區區鐵良,便是當年“同光中興”的那些滿漢重臣一起出馬,此時也未必能保持鎮定,沒人比鐵良更清楚現在的軍隊是個什麼樣了,如果那些巡防隊真靠得住,那朝廷又怎會耗費國帑編練新軍?哪支新軍可靠?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據密報,各省新軍中都有同盟會的人在活動,只是因爲紀律渙散,朝廷盯得又緊,這纔沒敢蠢動,現在安徽、湖北、江蘇新軍都反了,其它各省新軍中的亂黨難道就不會趁火打劫?再說了,新軍一反,巡防營裡的哥老會難道就沒點別的心思?
如今的這個局面,恐怕不是朝廷獨自應對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