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黃秋元對高麗人有爲難之意,田勁夫淡淡一笑,說道:“黃先生,在黃乃裳先生離開南洋之後,新福州一直是由你暗中主持吧?”
黃秋元點了點頭,說道:“確實是我暗中主持,南洋不比國內,這裡是英國人說了算,自從黃阿叔被英國當局驅逐之後,新福州就由我接手了,不過爲了敷衍當地的土人,新福州墾場港主實際上是土王任命的一個土人,不過既然墾場已經諸事妥當,我也就不必在當地主持一切,只是數月過去一次,看看情況,現在這家國藥鋪實際上也是爲墾場購買農具的一座貨棧,墾場出產的稻米、菸葉也由我代爲銷售。”
“黃先生,既然新福州墾場一切事務都已走上正軌,你又何必擔心少數高麗不良分子在墾場裡搗亂呢?何況,我帶來的那批移民都是勤勞樸實的厚道人,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人絕對不會給新福州墾場帶來任何麻煩,你只需要分他們一些土地就可以了,還是跟以前一樣,每人五英畝土地,向土人購買土地的錢,我替你出。至於少數高麗移民,你完全不必擔心,如果他們幹不好,你可以直接給我拍電報,我將他們趕走就是。”
見田勁夫說得懇切,黃秋元也就沒再推託,連連點頭,然後開始與田勁夫商議具體的安置事宜。
所謂“新福州”,其實只是一塊殖民農場,位於婆羅洲(加裡曼丹島)北部的沙撈越地區,那裡現在是英國佔領下的殖民地,雖然有土著居民,但是生產落後,基本上還是片蠻荒地區,這也就爲華人的殖民運動創造了前提,只是與英國殖民者不同的是,華人在當地的殖民活動不是官方的,而純粹是私人運動,而且相比英國殖民者,華人的殖民運動顯得非常和平。
說起“新福州”,就不能不提到一個關鍵人物,黃乃裳先生。
黃乃裳先生是福建閩清人氏,出身小農人家,同治三年,他年滿二十一歲,在福州的一所福音堂做了教士,這個經歷對於他的眼界開闊很有幫助,之後,他開始學習八股文,並在二十九歲時中了秀才,進入縣學深造,但是同時他仍在學習英文,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福建水師在馬江全軍覆沒,此事給黃乃裳極大刺激,從此開始提倡新學,1894年,黃乃裳中了舉人,但是就在同一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中國陸海軍連吃敗仗,這給了黃乃裳更大的刺激,爲了宣傳新學,他開始創辦報紙,並向光緒皇帝上書,提倡推行“簡字”,以期儘快提高國民素質,當時正是康有爲、梁啓超等人醞釀維新變法之時,黃乃裳與維新派很快走到了一起,“百日維新”失敗之後,正在京城的黃乃裳也被捕入獄中,後得友人相助,才得以有驚無險。
此後的黃乃裳在“維新”與“革命”之間彷徨,由於清廷守舊派的反撲,他不得不離開國內,遠赴新加坡,投奔女婿,在新加坡做了段日子的報社總編輯,因爲主張激進,小有文名,那一年,他五十一歲,也正是在那個時候,“華人殖民”的念頭開始讓黃乃裳先生走上民間殖民的道路。
經過一番認真的考慮,黃乃裳最終選擇了婆羅洲沙撈越地區的一個名叫詩巫埠的地方作爲他的第一塊“民間殖民地”,之後,在當地華僑頭面人物的幫助下,黃乃裳與詩巫地區的土王簽訂了一份爲期二十年的土地承租合約,這塊小小的“民間殖民地”被正式命名爲“新福州開墾公司”,簡稱“新福州”,黃乃裳也就做了新福州墾場的“港主”。
這之後,黃乃裳先生返回福建,在閩清、侯官、永福、古田、尤溪、屏南等縣廣爲招募移民,前後數年時間,共有一千餘名華人移民前往婆羅洲沙撈越地區的新福州,他們攜帶了大量的農具、種子,跟隨而行的不僅有農夫,而且還有中醫、西醫、銅匠、鐵匠、竹蔑匠、木匠、紡織匠、獵人、船工,這是一支極具勇氣與開拓精神的移民隊伍,可以想象,在這樣一支隊伍的披荊斬棘之下,蠻荒的新福州詩巫地區很快就變了模樣,新福州的新氣象甚至引起了英國殖民當局的注意,沙撈越地區的官方報紙甚至對此做了深入報道。
新福州的創業成功給了華人極大的鼓舞,隨之而來的就是詩裡街墾場、加帛墾場、民都魯墾場、新興化墾場等華人移民區,在這些華人墾場裡,學校、道路、工廠、商店一一建立起來,只要有充足的時間,華人完全可以將沙撈越地區變成一片新興移民區,而詩巫的新福州將會成爲這個地區的政治與經濟中心,數百年前北美大陸上的那一幕很可能在這個地方重演。
但是歷史沒有給華人和黃乃裳先生充足的時間,相比歐洲殖民者,華人的行動晚了至少一百年,已經將沙撈越地區視爲殖民地的英國政府很快出手,輕而易舉的就結束了黃乃裳先生的殖民夢,1904年,正當新福州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英國殖民當局對他下達了驅逐令,於是,華人的殖民夢醒了,黃乃裳先生的殖民夢也醒了。
這一切的背後只有一個簡單的道理:任何殖民事業都是離不開官方的支持的,沒有一個強大的祖國,任何殖民行動都將黯然收場。
黃乃裳先生很快明白了這個道理,於是他不再彷徨,他決定革命,革滿清王朝的命,同盟會、光復會都是他的革命同志,蔡元培、宋教仁、陳其美、許雪秋、林森……這些人都是他的戰友,就連同盟會的領袖孫先生也是他的好朋友,所以,當革命爆發之後,他就很快投身於這場革命,並以福建省代表的身份進入了國會。
所以,當總統先生向黃乃裳先生提出,請黃先生協助中樞進行南洋攻略的時候,黃先生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了,於是,就有了田勁夫轉交給黃秋元的這封信,也有了這批新的移民,但是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批新的華人移民中混着一些特殊身份的人,他們雖然接受過農業、工業技術的培訓,但是他們的任務卻不是在墾場里老老實實的做農夫,只要他們在南洋,總統先生完全有信心將南洋的某些地區攪個天翻地覆。
所謂“走一步看五步”,總統先生就是這個做事風格,雖然現在中國的國力還不足以支撐任何野心勃勃的殖民事業,但是,未雨綢繆總是不錯的,中國確實需要在南洋地區建立一個立足點,這是戰略問題,非常重要的戰略問題。
爲了完成這個戰略計劃,田勁夫坐着“海圻”號巡洋艦到了新加坡,並且見到了這位黃秋元先生,不過考慮到計劃的機密性,田局長決定暫時向黃秋元先生隱瞞實情,以免使對方惶惶不安,華人,未必都能抱成團,這是南下之前總統親自叮囑過的,南洋華人之所以不能在當地的政界立足,歐洲殖民當局的壓制固然是主要原因,但是華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未必不是次要原因,這對一個鄉土觀念很濃的民族而言是很正常的,地域歧視在南洋地區很普遍,而這也是中樞南洋攻略重點工作方向之一,南洋的華人社團不能再一盤散沙了,他們必須團結起來,團結在“中華”這面旗幟之下,團結在總統身邊。
對於中樞政府的計劃,黃秋元先生一點也不清楚,因爲黃乃裳先生的那封親筆信里根本就沒提這個南洋攻略,只是告訴他,中樞鼓勵國內無田少田的農民向南洋移民,而這一次,中樞決定從山東、直隸這兩個北方省份調撥移民,而在這之前,這些移民本來是應該去東三省的。
雖然對於黃乃裳先生突然決定讓華北農民移民南洋的舉動有些詫異,不過黃秋元確實不敢太過質疑此事,晚輩無條件的服從長輩,這是這個國家傳統文化中的特點,雖然現在已顯示出越來越多的缺點,不過在這種情況之下,確實免了田局長許多口舌,不然的話,光是解釋爲什麼不從福建移民就要讓田局長頭疼了。
當然,這樣安排的實際困難也是存在的,光是一個方言、習俗的問題就是必須要解決的,對此,田勁夫倒是給了黃秋元幾顆定心丸,讓對方徹底放下心來。
“黃先生,請你放心,對於這批北方移民,中樞是充分考慮到每一個細節問題的,這個方言的問題你不必擔心,屆時,中樞會專門爲這批北方移民配備幾名翻譯,甚至還有專門的朝鮮語翻譯,另外,中樞也將出資在當地興建幾所新式學校,教授中文,當然,考慮到英國政府的立場,這些建校資金以及移民資金不能直接由中樞政府出面劃撥,只能依靠民間資本運作,到時候少不了麻煩黃先生出面主持此事。”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英國殖民當局疑心病一向很重,他們既希望華人能爲他們打理種植園、錫礦,以免直接與土人衝突,但是同時,他們又想限制住華人在南洋的勢力,不使華人排擠歐洲人。”
對於中樞政府的開明立場,黃秋元非常佩服,也非常高興,南洋華人富商願意主持向南洋移民事宜,這固然是出於同鄉情誼,但未必沒有個人利益在裡頭,黃秋元也是俗人,不能免俗,到時候,一旦中樞將移民事業的資金劃撥過來,他也可以利用資金髮展自己的生意,既賺了利潤,也賺了人情,可謂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爲呢?
見黃秋元已答應安排移民前往新福州,田勁夫也很滿意,又與對方仔細研究了一下相關的細節問題,直到深夜,這才離開,前往旅館住下,至於那幾名由水兵擔任的方言翻譯,也在旅館一同住下,並未立即返回“海圻”號巡洋艦。
至於“海圻”號巡洋艦,現在仍是燈火通明,南洋的華僑在這艘軍艦上又一次落下了滾燙的淚,沒有什麼人能比他們更清楚“祖國”這兩個字的深刻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