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年底,亞洲局勢是國際局勢中的焦點和關鍵。
在朝鮮半島地位問題上,日本政府內部出現激烈爭吵,日本政客多傾向於允許朝鮮獨立,同時保留日本在朝鮮半島的經濟特權,但是日本軍部卻強烈反對朝鮮獨立,甚至通過下級軍官放出兵變威脅,要“天誅國會和政府裡的非國民”,在這種死亡威脅下,許多日本政客退縮了,結果,參與“亞細亞解放陣線”改組會議的日本外交特使無法在規定的期限內向會議主席提交正式答覆,此舉被亞洲各國默認爲日本政府反對朝鮮獨立,於是,日本立刻成爲改組會議上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就連原本打算幫腔的土耳其、暹羅等國代表也噤若寒蟬,不敢再犯衆怒,畢竟,在多數亞洲新興獨立主權國家代表心目中,“殖民”這個詞實在不是什麼動聽的詞,這個詞就是一個貶義詞。
面對“背叛的亞洲”,日本輿論一片哀號,他們不明白,爲什麼這個時候“亞洲盟友”要在朝鮮問題上發難,“難道亞洲不應該團結一致麼?”,有些日本報紙發出這樣的疑問,這也是日本政府的疑問,實際上,日本政府確實想不明白,中國政府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給它小鞋穿,光是一個爭奪亞洲領導權的猜測是解釋不了的,中國政府應該還有別的用意。
不論日本政府做着怎樣的猜測,都無法改變目前日本在亞洲各國心目中的形象,而另一方面,來自美國的威逼也迫使日本政府必須儘快做出選擇,是繼續跟亞洲各國扯皮,還是專心於日美衝突?與美國和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有損日本利益。
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日本首相訪華,而今天,正是日本首相與中國總統進行正式會晤的第一天,上午的會議在總統府舉行,按照雙方發言人的說法,上午的會議是在“友好而且融洽”的氣氛中進行的,中午,中國總統先生還熱情的邀請日本首相先生在總統府共進午餐,並在午餐結束之後一同觀賞了一部描寫中英戰爭的記錄片,而當下午兩點鐘到來的時候,兩位政府元首之間的閉門會議就繼續進行了,不過下午的會議卻不是在總統府裡舉行,中國總統先生應邀前往日本駐華大使館,就在大使館裡與日本首相先生進行會談。
現在是下午四點鐘,會議還沒有結束,採訪會議進程的中日兩國記者們也無法進入會場,所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相約來到東交民巷的咖啡館或者酒巴里,在這種異域風情很濃烈的地方享受着難得的下午時光,當然,他們也時刻做好了返回日本大使館前的準備,那咖啡館或者酒巴櫃檯上的電話就是集結號,留守人員將在大使館門前密切注意會場的一舉一動。
與其他記者們一樣,邵振青也百無聊賴的坐在一間咖啡館裡,就坐在窗邊,與一名精通中國話的日本《朝日新聞》記者聊天,兩人所聊話題也主要集中在中國總統與日本首相的會談內容上。
“邵君有所不知,現在日本國內的輿論已經沸反盈天,都在說‘亞細亞之背叛’的事情,作爲一名日本記者,我也實在想不明白爲什麼中國政府會在這個時候支持朝鮮人的主張,要知道,大日本帝國已經在朝鮮半島經營了近半個世紀,現在日本與朝鮮的利益已經緊密的聯繫在了一起,在這種情況之下,日本國民都無法容忍朝鮮的獨立。
另一方面,對於亞洲的崛起,美國非常敵視,所以美國政府一直在爲難日本,因爲日本正是衝在亞洲崛起的前線,在澳大利亞,大日本皇軍正在教訓那些曾經把亞洲人看作劣等人種的白人,在太平洋上,大日本帝國的軍艦正在捕捉那些襲擊亞洲船隻的歐美海盜,現在爲了保衛亞洲的共同利益,日本已經將自己置於美國的頭號敵人的位置上了,或許很快,美國就會向日本不宣而戰,在這種局勢之下,亞洲內部卻出現了不愉快的聲音和行動,這確實令日本國民非常失望,此次東條首相奉天皇敕令與貴國總統進行會晤,就是爲了向貴國政府展示日本維護亞洲共同利益的決心。”
這個名叫小田的日本記者倒是頗有口才,說出道理來那是一套一套,只是可惜,邵振青根本就不信他說的那些話,現在的日本報紙基本上都控制在日本軍部手裡,所以,這個日本記者的話其實就是日本軍部的話,實際上,此次隨同日本首相訪華的那些日本記者全都與這個小田一個德行,他們總是不失時機的在各國記者和中國官員面前展示“日本的誠意”,一遍又一遍的強調日本與美國的矛盾,顯然是想通過這種辦法來挽回輿論,只是他們的努力基本上沒有任何回報,現在的亞洲各國普遍將日本視爲欺壓亞洲鄰國的野蠻國家,除非日本政府立即下定決心允許朝鮮獨立,否則的話,日本的負面輿論不會很快消失。
“小田先生,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問日本國民,既然他們知道‘亞洲的共同利益’,那麼爲什麼要霸着朝鮮不放呢?朝鮮的那些獨立派也曾承諾,只要日本允許朝鮮獨立,那麼日本的經濟特權也可以保留,既然朝鮮人已經做出這麼大的讓步了,爲什麼日本政府卻始終不肯點頭讓朝鮮獨立呢?要知道,即使維持佔領朝鮮的駐軍費用,那也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對於財政拮据的日本政府而言,如果既能保留經濟上的特權,又可以免除駐軍費用,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爲什麼就是不肯點頭呢?”
邵振青等對方說完,便提出了他的一個問題。
小田一愣,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因爲涉及到軍部,現在的日本政府,實際上就是被軍部綁架的傀儡,內閣裡幾乎是清一色的軍人,就連日本首相東條英機也是軍人出身,這樣一個政府,怎麼可能損害日本軍部的利益呢?沒錯,允許朝鮮獨立並保留經濟上的特權,這對於日本財閥非常有利,可是對於日本軍部卻非常不利,尤其是陸軍將領,根本不允許討論朝鮮的獨立問題,雖然日本軍部是日本財閥一手扶持起來的,但是現在,日本軍部早已不再將財閥放在眼裡,甚至不再將政府放在眼裡,因爲他們已經找到了一個更大的靠山,這個靠山就是日本天皇,圍繞着日本天皇,組成了一個所謂的“巴登巴登集團”,這個集團完全是日本天皇身邊的御用工具,他們只效忠天皇本人,也正是依靠這些人,日本天皇裕仁才能夠徹底的清除日本政府中的政黨勢力,並將軍部變成天皇本人手裡的軍刀。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今年通過政變上臺的日本新首相東條英機本人就是這個“巴登巴登集團”的一分子,在這種情況之下,日本政府怎麼可能通過允許朝鮮獨立的決議呢?
要想回答這位中國報社主編提的這個刁鑽問題,那必須冒着風險,小田可沒那膽量去挑戰日本軍部,何況,此刻在他的身邊還坐着另外幾名日本記者,雖然他們的中國話說得實在不怎麼樣,但是誰能保證他們就聽不懂邵振青的問題呢?
“邵君,關於這個問題,我恐怕無法回答,畢竟,我不能代表日本國民,能夠代表日本國民的只有日本帝國政府。”小田狡猾的避開了這個問題。
邵振青淡淡一笑,說道:“小田先生謙虛了,你本人不就是一位日本國民麼?雖然是記者,可是記者不就是國民的口舌麼?”
這話說得有些譏諷的意味,邵振青也很清楚現在的日本輿論界是什麼情況,日本的所有報紙均由軍部嚴密控制,所有的新聞報道都必須先由日本軍部的監督官審查之後才准許報道,所以,日本報紙的所謂“日本國民的聲音”其實就是日本軍部的聲音,只是這種聲音確實也代表了一部分日本國民的聲音罷了,主張侵略擴張的日本平民也是爲數不少的,不過,以前他們還可以做夢依靠亞洲集體力量,但是現在,朝鮮獨立問題一擺上會議桌,這些擴張心切的日本人就立刻意識到了危機的存在。
就在邵振青與日本記者聊天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一名日本記者接了電話,然後迅速掛了電話,用日語吆喝了幾聲。
“會議結束了。邵君,讓我們去看看會議是否取得了成果吧。”
小田站了起來,拿起風衣,戴上禮帽,向仍舊坐在那裡的邵振青鞠躬告辭,然後迅速衝出了咖啡館,向日本大使館方向衝去。
邵振青並沒有起身,大使館那邊有他手下的採訪記者,他這個主編大人倒是不必親自上陣,只需要坐在這裡等候消息就行了。
消息很快傳來,今天的中日兩國政府元首會晤確實取得了一些進展,兩國政府聯合發表公告,這個公告是專門針對朝鮮問題的,它主要包括兩點:其一,鑑於朝鮮問題比較特殊,中國政府不會直接出面干涉,更不會採取武力措施;其二,朝鮮問題交由‘亞細亞解放陣線’改組大會討論,並進行相關議案的表決,但是同時,中國政府並不贊同大會直接就此問題對日本實施經濟封鎖或者制裁,日本與亞洲各國的貿易仍將正常進行,畢竟,日本也是亞洲國家,朝鮮問題是亞洲內部事務,應該通過協商解決,這也符合“亞解陣”宗旨。
以上兩點共識,也正是中日兩國政府元首在今天的會談中達成的一致意見。
這個消息讓邵振青一時有些奇怪,但是仔細一想,他很快明白過來,看起來,日本政府並不擔心朝鮮問題本身,日本政府真正擔心的是無法與亞洲各國正常進行貿易,而這種貿易卻對日本的戰爭準備至關重要。
“大概,太平洋的戰火即將被點燃了吧。”
邵振青如此琢磨着,叫來夥計結帳,然後收拾了風衣,戴上禮帽,提上公文包,迎着那凜冽寒風走出了咖啡館,此時,那天空中已飄起了漫天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