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點點,夏夜沉沉,四周萬籟俱靜。
整個城市已沉沉睡去,在這炎熱的季節,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輕鬆的進入夢鄉,至少,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現在就沒有入睡,他仍像前幾天一樣,躺在一張竹製躺椅上,在公使館的那棟小樓的二樓陽臺上,仰望星空。
失眠仍在困擾着朱爾典,爲了緩解焦慮,他甚至嘗試過癮君子的手段,但是毫無用處,作爲一名正深陷外交困局中的英國外交官,朱爾典根本沒有睡意。
躺在竹製的躺椅上,朱爾典一本正經的數着夜空中的星星,他希望能夠依靠這種辦法入睡,但是到目前爲止,他已將這片星空的星星數了好幾遍,可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躺椅邊架着一臺電風扇,但並不足以完全驅走炎熱,朱爾典渾身是汗,他確實有些難以容忍這裡的氣候了,他想起了倫敦的夏天,想起了英國的氣候,如果可能的話,他寧可調回倫敦,而不是在這座古老的東方城市裡苦熬着漫漫長夜。
隨着遠東外交困局的進一步加重,朱爾典的失眠症狀也越來越嚴重,以前他還可以在午夜之前入睡,可是現在,眼看着離天亮也不遠了,可是他仍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考慮到目前歐洲的緊張局勢,朱爾典不得不爲這遠東的局勢而擔憂,一旦中國與日本爆發戰爭,作爲日本的盟國,英國很難置身事外,根據英日同盟條約,如果在這場戰爭中有任何第三國參與的話,那麼,英國政府將不得不按照條約義務直接投入這場遠東的戰爭中。
現在德國與中國的關係非常密切,有些英國政客甚至已將中國當作是德國的準盟國了,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如果中國聯合德國對日本開戰的話,英國肯定會加入戰爭,那麼,戰爭將很快蔓延到歐洲大陸,屆時,大英帝國將面臨來自亞洲與歐洲的嚴峻挑戰,說不好,爲了保證贏得歐洲戰場的主動權,英國很可能將不得不放棄某些亞洲利益,如果是那樣的話,朱爾典作爲英國遠東政策實施的一分子,很難擺脫他的責任,即使能夠繼續爲政府效力,恐怕也沒什麼前途可言了。
這正是朱爾典焦慮的主要原因,他擔心自己的前途,也擔心英國的前途,但是擔心歸擔心,目前他對此確實無能爲力,畢竟,戰略的主動權並不掌握在他的手中,甚至不掌握在英國政府的手中,現在掌握遠東戰略主動權的,是那位“狂人總統”。
所以,現在朱爾典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祈禱“狂人總統”能夠保持住部分冷靜,不要將德國扯進對日戰爭中來,雖然德國目前也根本沒有辦法在遠東地區投入足夠的軍事力量,但是隻要中國向德國提出要求,朱爾典完全相信,那位德國的皇帝陛下肯定會再次發揮他那獨斷專行的性格特徵,在遠東地區來一次政治冒險的。
德國政府對一場歐洲大戰是期待已久的,很多德國人都輕視了英國政府維持歐洲戰略平衡的堅強決心,他們認爲英國不會爲了法國這個世仇而流血犧牲,但是他們錯了,錯得厲害,朱爾典完全相信,一旦德國有任何挑釁的軍事行動,英國的軍事機器將立刻全速運轉起來,大英帝國的利益是不能被任何勢力動搖的,這一點,幾乎所有的英國外交官都有信心。
朱爾典又數完了一遍星星,仍是精神熠熠,只好無奈的拿起放在身邊的那隻鬧鐘,藉着電風扇上的那隻燈泡看了看時間,居然已經四點鐘了,看來,今天白天又是一臉疲倦了。
就在朱爾典將鬧鐘擱回腳下的時候,他注意到公使館外頭出現了兩道光束,似乎是一輛正在駛向公使館方向的汽車,很快,那輛汽車就在英國駐華公使館正門外頭停了下來,從車上走下幾個人,與守衛公使館的英國士兵進行交涉。
朱爾典站起身,倚着陽臺的欄杆向正門方向眺望,藉着路燈的光亮,他發現過來的是好幾輛轎車,他不知道過來的是什麼人,一般來講,除非出現1900年時的糟糕局面,否則的話,這東交民巷使館區的凌晨是沒有什麼訪客的,公使館裡的英國工作人員也都在使館居住,不可能現在出現在使館外頭。
幾分鐘後,朱爾典臥室裡的電話鈴響了起來,等朱爾典拿起話筒,裡頭傳來一名值班軍官的聲音。
“先生,抱歉打攪您休息。中國外務總長帶着幾名隨員趕過來,要求會見公使先生,他們有非常重要的消息通知公使先生,並打算向公使先生遞交一份外交照會以及一份外交備忘錄。”
“我知道了,請他們去客廳,我很快就過去。”
朱爾典壓下電話,拉亮了臥室的電燈,遲疑了一下,最終決定穿上那套正式的禮服,不知爲什麼,他的直覺告訴他,中國外務總長現在趕過來,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花了五分鐘,朱爾典整理了儀表,然後鎮定自若的離開了臥室,走之前,甚至還順手關上了電燈。
帶着使館秘書趕到客廳,中國外務總長伍廷芳先生已是正襟危坐,見英國公使進了屋,便站了起來,很有禮貌的向對方微笑點頭,但是笑容只是那麼一瞬間,然後,他的臉上就看不見任何表情了。
“伍先生,您選擇這樣一個時間造訪,恐怕是有很重要的事務吧?”
朱爾典很有禮貌的與伍廷芳以及他的隨員握手寒暄,然後很快轉入正題,爲了維持鎮定自若的形象,他的問題是用英語提出來的,通過翻譯將其翻譯成中國話,而伍廷芳也很正式的用中國話回答了他的這個問題,通過翻譯將其翻譯成英語。
“是的,公使先生,我是奉民國總統先生以及中樞政府的命令過來的,除了向公使先生遞交一些外交文件之外,我還奉命向大英帝國政府轉達一個外交口信:
根據我國中樞政府剛剛做出的決定,從公元1914年7月4日凌晨四點鐘起,中華民國政府正式與日本帝國政府中止外交關係,並向日本所有駐華外交官發出驅逐令,限其於七十二小時內離開我國境內,與此同時,中華民國政府與日本帝國政府正式進入戰爭狀態,所有日本在華僑民,也必須在七十二小時內離開我國境內,一旦超過時限,我國政府很難保證這些日本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我國中樞的這一決定已正式通知日本方面,日本駐華公使也已正式向我國中樞提出嚴正抗議。
出於對大英帝國的尊重以及必要的外交程序,我奉命將我國中樞的這個決定正式通知公使先生,並希望公使先生能夠儘快將我國政府的這一決定轉告英國政府與首相先生,同時,我國政府也希望英國政府能夠遵守外交原則,在中日戰爭期間保持局外中立,並約束英國公民,在整個戰爭期間恪守貴國中立立場,不進入交戰地區,遵守國際公法,不爲交戰的任何一方充當間諜,如果英國公民違反了中立原則,則我國將按照我國法律對其實施懲戒,這一立場,也希望公使先生能夠儘快轉告英國政府。”
伍廷芳的話讓朱爾典有些吃驚,當然也僅僅只是吃驚而已,然後一顆懸着的心就這麼放了下來,心中的焦慮竟然就此消失了,就連朱爾典自己也覺得他現在的情緒有些出人意料,或許他早就預見到了這場戰爭吧。
“這麼說,戰爭已經爆發了?請伍先生轉告貴國總統閣下,作爲大英帝國駐華外交官,我將立刻把這個消息轉告英國政府,但是我也必須做出必要的聲明,作爲一個駐外公使,我無權干涉大英帝國政府的外交決策,所以,對於‘局外中立’一事,我現在不能做出準確的答覆,這需要請示英國政府和首相先生。另外,在我看來,貴國中樞政府的對日開戰決定過於鹵莽,作爲協約國集團的成員,法國、俄國政府將很可能在外交行動上與英國政府保持一致。”
“公使先生的話我會轉告我國政府的,至於法國、俄國那邊,我即將趕去會見兩國公使,很快,法國政府和俄國政府也將知道中國已正式與日本進入戰爭狀態的消息。那麼,就這樣了,打攪公使先生休息了,我告辭了。”
伍廷芳並沒有在英國公使館多做逗留,按部就班的完成了他的任務之後,他立刻帶着那幾名隨員離開了公使館,出了正門,上了汽車,然後又向法國駐華公使館行去。
朱爾典將伍廷芳和他的隨員一直送出公使館,目送汽車離去,然後轉身返回了客廳,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頹喪的坐在了沙發上,望着伍廷芳送來的外交備忘錄和外交照會,呆了好幾分鐘。
等朱爾典回過神,他叫來了一名使館秘書。
“立即搖電話去日本公使館,告訴日本公使,我將於上午八點趕去日本公使館,與日本公使先生會面。”
秘書匆匆離開,但是很快又匆匆返回。
“先生,日本公使館說,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先生今天不會客。”
“哦?那麼,就取消行程。”
朱爾典一愣,然後嘆了口氣,站起身,向樓上走去。
“先生,您現在去哪裡?”
秘書趕上幾步,詢問朱爾典。
“當然是去臥室,我現在很困。”
朱爾典走上樓梯,走到一半的時候又停了下來,轉身看着愣在樓梯邊的那名秘書,然後叮囑了對方几句。
“你馬上將中國外務部送來的的外交備忘錄與外交照會整理出要點,然後交電報員拍發給外交大臣閣下和首相閣下。除非國內來了訓令,或者日本戰敗投降,否則的話,今天白天不必叫醒我,如果法國公使和俄國公使要求會面,你可以轉告他們,我將在今天晚上與他們就遠東局勢進行磋商。”
說完,朱爾典頭也不回的進了臥室,現在,他確實睏意濃濃,或許,那個心中的結終於解開了吧,但更可能是他的一種逃避姿態,但是無論是哪一個解釋,總之一句話,朱爾典現在確實疲憊之極了。
遠東的和平結束了,英國的遠東均勢戰略也完蛋了,這一切都與朱爾典有關係,但是現在,他已決定暫時拋開一切,還是等頭腦清醒一些了之後再來應對遠東的煩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