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漫天飛雪,原野裹上了銀裝。
風雪中一座鐵架橋橫亙在黃河之上,巋然屹立,兩根冰冷的鐵軌橫穿大橋,溝通着南北兩岸。
這裡是桃花峪,那座鐵路橋就叫桃花峪大橋,又稱黃河鐵橋,是京漢鐵路線上最重要的橋樑,橋的北岸是河南懷慶府,橋的南岸就是河南開封府,與京漢線上其它的橋樑一樣,這座鐵路橋也是由比利時公司承建,建成之後也由比利時人管理維護。
橋的南岸引橋下有一排洋灰修砌的平房,大橋經理處就設在這裡,比利時方面僱傭的工人和保安也住在這裡,負責維護大橋的安全,並保障鐵路的通暢。
這場暴風雪已持續了整整一夜,地上的積雪已有數寸厚,氣溫隨着積雪的增厚而迅速降低,即使將那值房裡的洋鐵皮爐燒得通紅,那屋外的寒氣卻依然從門縫裡侵襲進屋,讓人止不住的哆嗦。
一間值房裡,工友們聚在爐邊,一邊烤火,一邊談論着明年的收成,瑞雪兆豐年,旱了差不多小半年,好不容易來一場暴雪,開春後這土地的墒情至少不會讓人絕望,不過人們也祈禱這場暴雪適可而止,不要把瑞雪變成雪災。
正當工友們憧憬着明年的好收成時,那值房門突然被人推開,冷風夾雜着雪片灌進屋裡,讓所有人都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脖子,沒等他們扭過頭張望,已聽見一聲刺耳的叫喊。
“你們這幫懶鬼!火車快上橋了,都滾出去打信號!”
發出叫喊的是一個金髮碧眼的洋人,名叫麥利那多,意大利人,是當年主持修建這座鐵路橋的比利時工程師的助手,橋修好後他就留了下來,作爲比利時公司僱傭的經理管理這座大橋。
麥利那多責任心很強,但爲人高傲,從來不苟言笑,在中國已呆了幾年,也學會了不少蹩腳的中國話。
不等麥利那多舉起手杖擊打,屋裡的所有人已奪路而逃,提着信號燈到橋上打信號去了。
“這幫懶鬼!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敬業’,也從來沒有什麼上進心。”麥利那多揮舞着手杖,衝着身邊那名“二鬼子”翻譯發了幾句牢騷。
“麥先生說得是,這些人本就是農夫,在他們看來,用積攢下來的工錢去買幾頃旱地,做個地主,也遠比當學徒工有出息。”翻譯隨聲附和。
“沒有技術,這個國家就不會富強!”麥利那多瞪了翻譯一眼,就好象是對方導致了這個國家的貧窮落後一樣。
翻譯立刻閉上了嘴,看在那優厚的待遇上,沒有必要和這個洋鬼子一般見識,何況麥利那多也沒說錯,這個國家確實技術落後。
“愚昧的東方人!從來都是輕視技術的,對於你們來說,學習技術不如去學習做官!如果你們能夠把做官的熱情分出一半來放在技術上的話,現在我們就不必冒着風雪到橋上去打信號了!”麥利那多憤怒的揮舞了一下手杖,然後扭頭走出值房,翻譯急忙跟了上去,兩人一起走上引橋,側耳傾聽那遠方的汽笛聲。
汽笛聲響了幾次,然後就聽見那“鏘嘁鏘嘁”的蒸汽機轟鳴,風雪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在信號燈的指揮下開始減速,隨即從北岸上了橋,緩慢的通過橋身,向南岸駛了過來,在麥利那多和翻譯的目送下,從南岸引橋下了橋,向東南方向駛去。
“兩個火車頭。”麥利那多有些驚訝,剛纔過去的那列火車有兩臺火車頭,一臺在前拉,一臺在後推,顯然是爲了增加牽引力,因爲車廂很多,一臺火車頭是拉不動的。
沒辦法,由於缺少現代化的調度手段和設備,現在的京漢鐵路運力有限,爲了提高運輸效率,只能採取多掛車廂的辦法,而這種方法通常只限於軍事用途。比利時人雖然掌握着這條鐵路,但他們的心思主要放在榨取利潤上,在公司的管理層看來,將歐洲的先進鐵路技術用在這個國家似乎有些浪費,畢竟,引進技術是需要經費的。
“帝國南方的局勢一定很緊張,加上昨天的那幾列火車,已經有九列軍列通過大橋了。”麥利那多想起了昨天收到的電報,不過他的主要任務是管理大橋,而不是火車調度,因此詳細的運輸情況他並不清楚,只知道這兩天有許多軍列向武漢方向開行。
“革命?革命能拯救這個國家麼?這個國家需要的不是革命者,而是技工!革命只能帶來破壞,只有技術才能帶來建設。”
帶着這個念頭,麥利那多走回了經理室,從抽屜裡拿出一塊硬邦邦的法式麪包,正打算放在火爐上熱一熱,但沒等他提起鐵壺,經理室的門卻被翻譯推開。
那翻譯一臉驚惶的說道:“麥先生,快去看看!公司的護衛隊被軍隊繳械了!”
“什麼?”麥利那多有些驚訝,鐵橋護衛隊雖然僱傭的是中國人,但領隊卻是一個法國外籍兵團的退伍兵,真正的“洋鬼子”,這個身份足以嚇唬住所有的中國官吏。
翻譯說道:“剛纔過去的那列火車沒走多遠就停下了,從上面下來一支官軍,順着鐵路走了回來,遇到護衛隊,二話不說就繳了械,連領隊的槍也被繳了。”
“他們想幹什麼?收回京漢路的談判不是已經暫時終止了麼?”麥利那多將麪包放回抽屜,順手抄起一支小巧的法國手槍裝進大衣口袋。
“他們說奉命接管大橋,領頭的官不小,是個總兵。”
“總兵?他懂得怎樣管理一座鐵路橋麼?他知道怎麼向火車打信號燈麼?京漢路上的每一顆螺絲釘都是比利時公司的財產!任何人都無權接管!”麥利那多憤怒的提起手杖,拿起禮帽,氣勢洶洶走出辦公室,領着翻譯向鐵路南邊走去。
沒走多遠就迎面碰見幾個兵,青布包頭紅號褂,正扛着槍往引橋上奔,麥利那多手杖一橫,攔住那幾個兵,喊道:“你們是什麼人?我要見你們的長官!”
那幾個兵理也沒理,罵罵咧咧的推開手杖,自顧自的扛着槍跑向大橋,其中一人甚至還順勢推了麥利那多一個踉蹌。
“混蛋!你們這羣土匪!”麥利那多咆哮着想攆過去,但被翻譯一把拉住。
翻譯小聲說道:“麥先生,他們是武衛左軍,不比新軍,不講理的。”
“武衛左軍?”麥利那多雖然在華多年,但還無法區分清軍那五花八門的稱呼。
“就是以前的毅軍,馬玉昆、薑桂題的隊伍,庚子年的時候和聯軍打仗的官軍裡就有他們。”翻譯戰戰兢兢的解釋道。
麥利那多識趣的閉上了嘴,1900年的時候他正在中國勘探鐵路,有幸趕上了那場混亂,義和拳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從那之後,他對這個東方古國的看法就完全改變了,由同情變爲蔑視,就像看待那些未開化的非洲部落一樣。
“野蠻人。”麥利那多用法語罵了一句,然後手杖一揮,帶着翻譯又由原路返回,繼續烤他的麪包片去了。
麥利那多不再與那幫“野蠻人”計較,可是那幫“野蠻人”的頭目卻主動來找他了。
那個“野蠻人頭目”名叫趙倜,河南汝陽人,藥鋪學徒出身,十九歲投軍,在毅軍統領馬玉昆手下做過文書,先後與日本軍隊和八國聯軍打過仗,積功升至記名總兵,年初馬玉昆病故,薑桂題接統毅軍,又保奏趙倜做了武衛左軍全軍翼長,算是毅軍裡響噹噹的大人物。
趙倜前些日子還帶着部下在熱河圍剿陶什陶蒙匪,“戊申革命”爆發後,毅軍接到上諭,陸續南下進攻熊成基部起義軍,趙倜的隊伍都是騎兵,又有剿匪任務,因此南調較晚,直到漢陽被共和軍光復,他們才接到調令,於是急忙從熱河南下,越過長城,但剛走到直隸地面又接到陸軍部命令,不去安徽了,改去湖北打趙北,於是就從保定上了火車,被裝上悶罐子運到河南彰德,編入清軍第二軍序列,歸欽差大臣升允指揮。
雖說清廷南征詔書已下,但清軍是從北方各省徵調而來,路途遠近不一,趕到彰德集結地的時間也有前有後,再加上京漢線運力有限,南方軍情又緊急,所以先期抵達彰德的趙倜所部沒有等待其它部隊的到來,領到開拔餉後便先行上車,繼續向湖北開進,跟他們同乘一列火車的還有直隸、山東巡防營的幾個營頭,帶隊的是從北京趕到的鎮國公載澤,作爲度支部尚書,他是趕去河南信陽籌備第二軍總糧臺的,那裡也是清軍的進攻出發地。
由於湖廣總督陳夔龍在拍給軍機處的電報裡特意點到過革命軍摧毀橋樑、傾覆列車的作戰細節,所以,載澤離京前得到中樞提醒,格外留意京漢線上的橋樑安全,由於桃花峪大橋是京漢線上唯一的黃河鐵橋,清軍南下的交通孔道,關係重大,因此,當火車通過這座鐵架橋後,載澤立即下令停車,並派趙倜率領所部毅軍馬隊下車守橋。
趙倜不敢怠慢,先讓士兵下車,徒步奔向鐵橋,他本人則指揮部下將那些戰馬從車廂裡卸下,然後攜帶一封載澤的親筆信,趕到大橋經理處,向洋人經理尋求諒解。
“我向那位鎮國公先生提出強烈抗議!這座大橋屬於比利時財團所有,沒有總公司的許可,你們不能接管!”當着翻譯和趙倜的面,意大利經理麥利那多將載澤的那封信扔到了桌上,根本沒有看上一眼,如果不是顧忌着趙倜那一臉陰沉的話,他肯定會將那信撕得粉碎。
趙倜斜睨着麥利那多,冷冰冰的對那翻譯說道:“信已送到,別的事情老子也管不了。鎮國公剛纔說得明白,天塌下來有軍機處諸位大佬頂着,這鐵橋要是被亂黨炸了,老子就得自己提着腦袋去見他,所以,這橋無論洋人願意不願意,老子就是接管了!從現在起,沒有老子的手令,誰也不許上橋!”
說完,趙倜頭也不回的離開辦公室。
麥利那多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跑到電報房,向京漢路總部報告。
正當麥利那多爲鐵橋接管的事情忿忿不平的時候,在距離引橋不遠的曠野中,兩個乞丐打扮的青年男子卻望着那座風雪中的鐵路橋唉聲嘆氣。
“那麼多兵丁,咱們上不去橋的。”一個“乞丐”說道。“可惜沒有zha藥,不然的話,把這橋炸斷,韃子就不能去湖北打咱們的人了。”
“那橋墩裡嵌着鋼筋,不在橋墩上鑿洞,什麼zha藥都炸不塌。朱大牛炸的那兩座橋都是小橋,用得zha藥也多,比不了的。”另一個“乞丐”搖了搖頭。“再說,總司令派咱們來不是炸橋的,咱們的任務是順着京漢路北上,到天津建立情報站,不然,叫咱們留着辮子做什麼?”
“可是咱們都是江西人,口音不通,這一路裝啞巴過來,連個路都問不清,現在京漢路又不再往北邊發車,難道真靠兩條腿走到天津?你說,這總司令的眼光未免太過長遠了點吧?湖北都沒光復,居然就想到派人去北邊潛伏了。”
“這叫未雨綢繆。好歹咱們都上過測繪學堂,你連這都不懂?”
“算了,你是‘易知社’文化教員,又是秀才,我說不過你。幸虧咱們還有些銀票,不然,真要一路要飯去天津了。”
“你以爲你現在是誰?既然扮做叫花子,就要有個叫花子的樣子。籃子提好了,走,咱們就從橋上過去。”
“別!小心爲上,咱們還是在下游僱條小船渡過去吧。”
“叫花子僱船?虧你想得出來!”
“當初化裝成叫花子,不就是你的主意?”
“至少比你的主意好,化裝成苦力,也不怕被人拉了壯丁。”
……
兩人爭論了片刻,最後到底是沒敢上橋,手拄打狗棍,臂掛竹編籃,順着岸邊向黃河下游走去。
他們兩人不會想到,若干年後,威震遠東的軍情五處鄭重其事的複製了兩根打狗棍,陳列在內部展覽館裡,每一個新入行的情報人員都必須在這兩根打狗棍前接受歷史傳統教育,這同時也是他們的第一課。
原因很簡單,因爲這兩個“乞丐”正是共和軍軍情五處最早的兩個情報員。
歷史沒有留下他們的真實姓名,只留下了他們的代號:桃樹,鐵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