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整座城市已籠罩在落日的餘輝中,就像披上了一層朦朧的紗。
北京,張謇寓所。
與往常不同,此時的張謇並不在書房裡,也不在辦公室裡,而是端坐於東廂上首,與一幫國民同盟的高級幹部商議時局。
就在中午,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從電報局傳播開去:江蘇的省長、總統跟前的大紅人楊度在南京遇刺,雖然全身而退,並無大礙,但是堂堂一省之長竟然在省城被刺客伏擊,此事確實讓人驚駭,足以與當年汪兆銘遇刺案一較高下。
電訊有可能誇張其事,但是作爲目前實力較爲雄厚的政治集團,國民同盟在全國各地都布有眼線,根據南京眼線傳過來的可靠消息,楊度確實遇刺了,雖然楊省長只受了一點輕傷,但是刺客也沒有抓住,在刺殺現場,警察只發現了一些傳單,而傳單的內容似乎表明了刺客的身份,他們顯然反對楊度提出的“終身總統制”,而且正式將楊度稱之爲“國賊”,號召國民人人得而誅之。
收到消息,國民同盟的不少人都彈冠相慶,因爲在他們看來,楊度這是自作自受,他做事狂妄,從來就不給自己留餘地,也難怪會遭人嫉恨。
彈冠相慶固然可以,但是這時局也不能不商量商量,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政治就是這麼的複雜,楊度遇刺,很可能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國民同盟作爲聯合陣線的對頭,不可不防,雖然楊度確實也不是聯合陣線的正式成員。
於是,張謇便以國民同盟黨魁的身份召集了此次會議,商討應對辦法,看看如何利用楊度遇刺案爲本黨謀求利益的最大化。
會議已進行了一個多小時,衆人已達成一致意見,那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無論如何先穩住自己陣腳,前段日子國民同盟已通過江蘇省議院對楊度進行了幾次阻擊,雖然雙方暫時還沒有分出勝負,但是他們相信,只要楊度還處於遇刺之後的惶惶不安中,那麼江蘇的國民同盟就可以找到機會一舉定乾坤,既然聯合陣線和那位趙大總統最看重這個“民意”,那麼,國民同盟就製造這個民意,將楊度排擠走,將江蘇省重新抓在自己手裡,控制這個相當富庶的南方省份。
楊度因爲“終身總統制”的事情遇刺,這似乎可以從兩個角度進行完全不同的解讀,從聯合陣線的角度來看,楊度這是“因公遭襲”,理應全力撫慰,但是在國民同盟的角度上看,楊度這是自作自受,不僅不能撫慰,而且還必須追究楊度“妖言亂國”的罪名,如果不是他提出“終身總統制”,或許根本就不會出現什麼“血光隊”。
所以,這幫人在張府議了這麼一個多小時,他們已拿出了一個比較穩妥的方案,而且他們相信,中樞政府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方案。
這個方案其實也不算複雜,就是由中樞派遣一支調查團前往南京,對楊度遇刺案進行深入調查,而在這個調查過程中,國民同盟將想辦法安插進自己人,然後利用這個人調查楊度在江蘇的所做所爲,並利用江蘇省議院的關係,徹底搞臭楊度,然後用輿論迫使中樞將楊度調回京,如此一來,江蘇省也就落入了國民同盟手裡了。
戰略戰術已經制訂,剩下的就看中樞什麼時候做出反應了,作爲民國副總統,張謇很清楚那位總統先生的性格,刺殺高官,這種挑戰中樞權威和總統權威的事情他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只要總統還想掌握民意,他就必須派遣專人前往南京調查這件刺殺案。
但是另一方面,鑑於上次江蘇“國民同盟大逮捕事件”的教訓,張謇和他的部下不得不謹慎從事,一旦總統露出打壓國民同盟的企圖,衆人就必須立刻停止行動,以便堅持到國會選舉的到來,他們手中可打得牌確實不多。
雖然會議已接近尾聲,但是衆人仍是興致勃勃,都想看看楊度接下去還會如何表演,他們一點也不擔心楊度會以此爲藉口整肅省議院,如果不是總統給他撐腰的話,他也不會有現在的地位,所以,衆人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是總統的行動。
衆人心裡明白,楊度其實只是趙北的一顆棋子而已,楊度宣揚“終身總統制”,實際上就是在爲趙北製造輿論,現在楊度突然遇刺,趙北不可能不聞不問,考慮到他做事的一貫風格與手段,衆人心裡多少也有些擔心,畢竟,當年江蘇的“國民同盟大逮捕事件”給衆人留下過深刻印象,和這樣一個軍事強人打交道,必須時刻謹慎。
衆人正在東廂裡議論,這時,張府管家走進東廂。
“老爺,袁大公子求見。”
本來,衆人以爲是遲到的人趕過來了,但是一聽管家的話,不少人都是搖頭嘆息。
袁大公子就是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自從袁世凱死後,這位袁大公子就成了沒人管的紈絝,雖然擁有國會議員的身份,但是國會裡長年累月看不見他的人影,倒是花街柳巷、時尚會館常常能看到他與人應酬的身影,這樣一個紈絝公子,能贏得衆人好感才叫奇怪。
袁克定也是張謇府上常客,這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上次“外蒙古風波”事件中,國民同盟很好的利用了袁克定,團結了一部分北洋舊人,雖然最終功虧一簣,但是不可否認,袁克定並非一無是處,現在將他供養起來,以後未必不能再派用場;其二,張謇與袁世凱是故交,早年兩人不僅共過事,而且還有師生之誼,雖然後來因爲政見分歧而分道揚鑣,但是因爲立憲的事情兩人最終又走到了一起,所以,在張謇看來,他是袁克定的長輩,有責任也有義務幫助這個晚輩,這也是考慮到當年與袁世凱的交情,於是,袁克定就成了張府的常客,而且有時候過來,往往還會帶上一幅字畫,請張謇幫忙鑑賞,以便賣個高價,而張謇也往往礙於情面,多數時候是自己掏錢將字畫購下,然後謹慎收藏,至於那些字畫是否就是袁府所藏珍品,卻是無人知曉了。
現在,袁克定又過來了,衆人多數認爲他是來打秋風,自然不會正眼看他,只有張謇沒有表露出任何不滿的意思,吩咐管家將袁克定領到東廂與衆人見面。
等袁克定走進東廂,衆人這才發現他是空着手過來的,顯然不打算再向張謇推銷字畫。
一進東廂,袁克定就扯着嗓子喊了起來。
“季老,這一次,有人是想把國民同盟給一鍋端了!我過來,就是來給季老報信的。”
這話危言聳聽的厲害,在座衆人雖然多半都有些不以爲然,不過多數人還是好奇,不知道袁克定做此非常之舉到底有什麼用意。
“世侄,你說話沒頭沒尾,坐下說,坐下說。”
張謇向管家使了個眼色,管家心領神會,吩咐僕人搬了把太師椅,就放在張謇右手邊,請袁克定坐了。
袁克定坐下之後,掃了屋裡衆人一眼,然後不緊不慢的說道:“諸位在這裡開會,卻不知道江蘇那邊已經有人在給國民同盟下絆子了。實不相瞞,鄙人在江蘇警界、軍界很有幾位熟人,就在剛纔,有人給我來了封電報,告訴我一個驚天消息,就在上午的時候,南京警備司令部派兵抄了一家雜貨鋪,搜出來一批槍支彈藥和一份名單,槍支彈藥型號與刺殺楊度的一致,至於名單,無一不是國民同盟的成員,現在,有人就靠着這些槍支彈藥和名單打算給國民同盟來個一鍋端,罪名就是‘武裝叛亂’。”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就連張謇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走到袁克定跟前。
“克定,你這個消息當真可靠?”
“若不可靠,我怎敢過來胡說?我也是想給世叔一個提醒,免得着了旁人的道。我也是國民同盟一分子,怎可眼睜睜看到本黨被人整垮呢?”
袁克定如此一說,張謇終於有些慌亂起來,略微定了定神,便立即做出一個重要決定。
“管家,備車,跟我去一趟總統府!”
其他人一聽,不由人人面色一變,當下站出幾人,勸張謇莫要自投羅網。
但張謇只是淡淡一笑,說道:“諸位,我好歹是民國副總統,有司法豁免權,又是單刀赴會,趙振華再怎麼狂妄,也不可能當場將我拿下吧?”
“季老,你若去總統府,我也陪你一同過去。”
見張謇執意要去見趙北,周學熙也自告奮勇的站了出來,要陪他一同去總統府。
“不必了,我一個人去就行了。至於諸位,現在可以各自回府,但是千萬不必驚慌失措,楊度遇刺之事與我們無關,我們何必給人口實呢?現在,事情越來越蹊蹺,我必須去一趟總統府,看看總統對此事有什麼看法。無論如何,咱們國民同盟不能倒下,倒下,咱們就是失去大樹的那幫猢猻了。”
張謇說走就走,轉眼就離開了寓所,乘了輛轎車,在衛隊的護衛下直驅總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