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蔭昌,這黑屋裡的許多人一樣聆在聽那兩個哨兵的談話,一些心思活絡的人也紛紛開始琢磨,袁世凱的影子在他們腦海裡漸漸清晰起來。
袁世凱不可能隨隨便便進出宮廷和瀛臺,要想謀殺光緒只能通過太監或宮女之手,宮裡的太監中,與光緒不對付的也大有人在,內廷大總管李蓮英是一個,副總管崔玉貴是另一個,而崔玉貴又以謀殺光緒寵妃珍妃而聞名,雖然他在庚子年後慈禧迴鑾時就被當成替罪羊趕出了宮,但李蓮英還在皇宮裡當差,此人城府極深,表面來看對皇帝禮敬有加,實則唯慈禧馬首是瞻,光緒幽禁瀛臺之後,諸多防備措施無一不是李蓮英經手辦理,誰又能保證光緒對他沒意見?光緒曾經從瀛臺逃跑過一次,但剛一上岸就被太監們抓住,反剪雙臂押回了瀛臺,而那羣太監正是李蓮英的心腹!對於一個皇帝來說,被太監玩弄於股掌之間,這簡直是奇恥大辱!萬一光緒親政,誰又能保證皇帝不殺李蓮英並牽連他的親屬?
袁世凱+李蓮英=完美謀殺二人組。
要想幹掉光緒,這兩個人聯起手來就足矣,袁世凱控兵於外,李蓮英下鴆於內,誰還能找出半點蛛絲馬跡?對於內廷總管來說,要想顛倒一下皇帝和太后的死亡時間,簡直是易如反掌,甚至不需旁人幫忙,即便有人起疑,誰又敢說半個“不”字?何況,在慈禧死前毒死光緒也不是難事,御膳裡放包砒霜足矣,反正皇帝的膳食都由內廷總管包辦。
想到這裡,黑屋裡的衆人無不一身冷汗,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已是囚徒,均是唏噓不已。
沒辦法,光緒皇帝死得太過蹊蹺,兩日之內連喪兩宮,放眼歷史,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例子來,想不起疑都不行。
“袁世凱!你這個王八蛋!亂臣賊子!虧得爺還跟你結了親家,爺是瞎了眼了,咋就沒看出你是個曹操!”
黑暗中響起一聲慘嚎,端方已咧開嘴嚎了起來,他這麼一鬧,少數原本還沒想明白那位革命黨的“北方內應”是誰的人也頓時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是啊,北洋六鎮新軍實力雄厚,戰鬥力之強、裝備之精良,無不睥睨天下,可偏偏除了第一鎮之外,其它五鎮都是唯袁世凱馬首是瞻,從官到兵,只知有袁宮保,不知有大清國,如果他袁世凱趁此良機舉兵謀反,行那陳橋驛故事,只怕還真沒人攔得住他。
“劃江而治!黃袍加身!”
這些字眼在衆人腦海中轉來轉去,讓人有些目眩,然後,一個旗人昏了過去。
頓時,又有幾人跟着端方嚎了起來,倒是旗人居多,一班漢官卻是依舊那副呆滯模樣,人人心思起伏,被旗人壓了這麼多年,有功不賞,小過必罰,衆人也是心裡不服,如今袁宮保想造反,那麼,是不是咱們漢官的機會來了?
不過,還沒等他們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蔭昌已向他們潑了瓢冷水。
“空口無憑!安知非是彼等離間之計?”蔭昌冷冰冰的說道。
說雖如此說,但蔭昌心裡也在打鼓,剛纔他趁着端方等人乾嚎的時候仔細的想了一下,他發現了一個問題:這個故事太動人了,佈局簡直和《三國演義》裡的故事一樣巧妙。
仔細分析,蔭昌很快抓住了這個故事裡的關鍵,那就是光緒的死亡時間,之所以被畫蛇添足的安排到了慈禧死亡之後,恐怕不是爲了說明光緒比慈禧多活了半天,而是爲了拐彎抹角的讓人聯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光緒不死,會發生什麼?誰的利益會受損?誰最希望光緒死去?
光緒不死,按照祖宗家法,光緒就會重新執掌朝政,他名義上從來都是大清國的皇帝,沒人有資格和他競爭皇位,作爲一個成年君主,再加上長期做傀儡的經歷,他絕不會甘心再做傀儡,必然要親政,要親政就必須除掉阻擋自己親政道路的敵人,除掉那些曾經使自己蒙受屈辱和痛苦的人!袁世凱、李蓮英,甚至是慶王、那桐都難逃一死,帝黨要掌權,就必須剷除後黨餘孽!
沒人願意死,無論是袁世凱還是李蓮英,所謂狗急跳牆,人急上房,當明知自己難逃一死的時候,人往往會挺而走險,橫豎都是死,不如賭一把,這符合袁世凱的性格。
當然,這都是那個動人的故事所講述的,至於事實的真相如何,恐怕永遠都無法弄清楚。蔭昌並沒有從這個故事本身去考究它的真實性,而是從另一個角度進行了分析:講述這個故事的人,他,或者他們想達到什麼樣的目的?
借刀殺人,用朝廷的刀,殺了袁世凱?袁世凱是北洋六鎮的靈魂人物,朝廷若是起疑殺了袁世凱,北洋六鎮軍心會發生動搖,那些被袁世凱提拔的軍官恐怕也會因此而人人自危,到時軍無鬥志,士無戰心,朝廷自毀長城,南方革命勢力自可趁虛而入,直搗北方腹地,甚至策反北洋軍。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歷史上曾多次發生過類似的反間行動,中計的一方往往軍心動搖,士氣沮喪,導致戰局不可收拾。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黑屋裡的人多半不會死在這裡,因爲他們死在這裡的話,就沒人去傳播這個故事了,那麼反間計也就無法實施了,變兵必須將他們放出去。
但是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這樣做太傻了,朝廷不是傻子,當然明白袁世凱手握重兵,不可輕誅,只能慢慢分化其勢,剪其羽翼,這樣一來,對於革命軍來說可不是好消息,袁世凱不死,北洋軍就依然是他們的大敵。
所以,這個故事想達到的目的恐怕不是反間計那麼簡單。
那麼,編這個故事的人到底想幹什麼?如果這真是一個編出來的故事的話,那麼,編這個故事的人又會是誰?爲什麼他要這樣做?難道就是爲了在旗人裡搞臭袁世凱?
這個人很陰險。
蔭昌陷入了沉思。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在思考蔭昌的話,“反間計”,這個字眼讓人有些猶豫起來,袁世凱靠得住麼?袁世凱有那野心和膽量造反麼?
不等衆人將混亂的思緒理清條理,卻聽見屋子外頭傳來幾聲呵斥:
“你們兩個!站沒站像,還像個軍人麼?都給我站好了!犯人都還在麼?”
隨着呵斥聲,那屋子外的兩個哨兵停止了說話,片刻之後,才聽其中一人說道:“報告長官,犯人都在!”
鎖鏈聲響起,屋子的門被人打開了,俘虜們眼前一亮,兩盞馬燈就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睛。
衆人一陣騷動,還沒等他們站起來,就聽到槍栓拉動時的鏗鏘,眼前那閃着光的,除了馬燈之外,還有幾把雪亮的刺刀,衝,是衝不出去的。
“把徐紹楨徐統制請出來。”那軍官說道。
屋裡的徐紹楨立刻蹦了起來,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幾步就跑出了監房。
俘虜們面面相覷,卻聽外頭那軍官對徐紹楨說道:“徐長官,委屈你了,現在已經調查清楚,你是心向革命的,江蘇新軍中許多軍官都願意擔保你,沒有你的掩護,咱們革命黨也不可能在江蘇新軍裡發展組織,所以,我們先鋒官想見見你。”
監房裡的人這才明白徐紹楨爲什麼跑出去了,頓時人人破口大罵,但外頭的徐紹楨理也沒理,跟着一名參謀就走了。
“叫什麼叫?再叫,通通斃了!”軍官惡狠狠的在門外喊了一句。
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徐紹楨都投敵了,自己跟着旗人開罵又有什麼好處?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表現出心向革命的誠意。
“把端方和蔭昌提出來!”那軍官到監房的目的顯然並不只是將徐紹楨提出去。
“是!”
“端方,蔭昌!跟我走!”一名參謀官揹着手,站在門口喊道,身後還站了十幾名士兵,都是全副武裝,提着馬燈、步槍,槍尖挑着刺刀,他們的腦後已沒有辮子,齊耳短髮正隨着微風飄動,看上去格外精神。
蔭昌站起身,本打算整一整軍裝,但伸手摸到領口才想起來,自己的那身軍裝早已被變兵剝去,就連腳上的馬靴也被搶走,現在他的腳上只穿着襪子。
蔭昌嘆了口氣,邁步走了過去,在一把刺刀前站住,昂然道:“叫本官何事?我是不會投敵的。”
“咱們也沒指望你們旗人幹革命。提你出去,是吃壯行酒!”那參謀官也沒忍心騙他。
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壯行酒”,那就是斷頭飯啊。
“哈!正好,本官正餓着!”蔭昌慘然一笑,這一瞬間在心中轉了無數個念頭,想得最多的,竟然還是那個鴆殺光緒的故事。
如果光緒親政,或許就沒有這場兵變了吧?無論是誰毒死了皇帝,他都在無形中幫了革命黨的大忙。
國運如此,蔭昌也只能長嘆一聲了。
“請吧。”參謀官讓在一邊。
蔭昌正欲邁步,身邊一人卻遞過去一雙抓地虎布鞋。
“主子,走好。奴才服侍主子穿鞋。”那人拿着鞋說道。
蔭昌看着這個包衣奴才,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嘴脣動了動,但那句“多謝”終究是沒有出口,只是默默的擡起腳,由那人替自己穿上鞋。
“天快亮了啊。國運將終,迴天乏力,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蔭昌看了眼門外,天邊隱隱透着絲光亮,長嘆一聲之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雙手向後一叉,任由那幾名士兵將他綁上。
“我不去!我不去!”身後傳來端方殺豬般的嚎叫,蔭昌沒有回頭,因爲從那聲音的變化來看,端方已經被人從屋裡拖了出來,正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一路走一路叫,悽慘無比。
“自己走!哥,自己走!別丟了咱旗人的臉!”屋裡傳來端錦那走了調的乾嚎,帶着哭腔。
天邊的光亮漸漸變得強烈起來,朝霞淡淡的出現在地平線上,慘紅慘紅的,就像那些被蔭昌殺掉的士兵頸部淌出的鮮血,看上去讓人心驚肉跳。
遠處,傳來幾陣清脆的槍響,那是起義士兵正在爲殉國的同袍送行,伴着槍聲而起的是那林中的留鳥,在天空盤旋着,振翅向南飛去。
更遠的地方,整隊的口令和哨聲此起彼伏,黑壓壓的隊伍從四面八方向同一個方向前進,槍如林,刀如雪,在晨曦下讓人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