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林正提着筆在作畫, 他已經多年未再替人畫過像了。可當初的京城第一才子卻是以丹青和詩詞聞名天下。
“她好些了嗎?”衛青林一邊作畫一邊輕聲問道。
堂下坐着一位神色不安的年輕人,額頭上已經起了細細的冷汗。他是被衛青林安排入宮的,專門替衛青林回報錢雲來的病情。
“回大人, 麗嬪娘娘的病實在……實在……”
衛青林的筆頓了一下:“實在如何?”
“實在迴天乏……”
“吳大人, ”衛青林打斷了年輕人的話, “說話要三思啊。”
他語氣十分溫柔, 如同與熟人閒話家常, 可那位姓吳的年輕人卻腿一軟跪在了他面前。
“衛大人,”吳捷漲紅了臉低聲哀求,“小人的祖父實在無能爲力了, 他年齡大了本該是在家頤養天年的歲數,早就沒有精力去研究什麼疫病。再者說, 他老人家脾氣不好, 萬一衝撞了貴人……”
衛青林嘆息一聲, 有些爲難的看着他:“吳老先生還未找出醫治疫病的可行之策嗎?”
吳捷趕忙搖頭:“衛大人還請您……”
衛青林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製止了吳捷未完的話,然後放下筆繞過書桌走到吳捷面前將他扶起:“吳大人不必再說了, 你想說的我大概都知曉。我是聽聞吳老先生對各種瘟疫都很有研究才請你們祖孫二人入宮爲麗嬪診治……”
“可是……”
“我知道吳老先生很有些怪癖,治貧不治富治衆不治寡。說實話,我是很佩服吳老先生的品性的。”
吳捷對衛青林拱手:“謝大人擡愛。”
衛青林微微一笑:“可是,麗嬪她是……很重要的人。你替我給老先生帶一句話,可好?”
吳捷有些不安:“請衛大人直言。”
衛青林壓低了聲音:“若再不用心……殺爾全族。”
此話如驚雷炸響, 吳捷的腿猛的發顫, 若非衛青林及時扶了他一把, 他定然又跪下了。
“坐吧, ”衛青林說, “正好你要入宮,可以替我將這畫帶給麗嬪。不過畫完還得有一會, 勞煩再等等。”
錢雲來身邊來了個白鬍子太醫,整日臭着張臉,對着錢雲來從沒有好臉色。錢雲來本十分不耐煩,可此人的確醫術高明,在他的診治下錢雲來竟然破天荒的感覺到身體有了一絲好轉。可病得太久,又時常反覆,她倒不敢抱多大的希望。
這白鬍子太醫姓吳,還有個三十來歲的孫兒,也是太醫。不過兩人都是新面孔,錢雲來猜測他們都是新進宮來的。
這一日吳姓爺孫倆又照常來爲錢雲來診治,白鬍子不苟言笑細細的問了錢雲來的身體狀況,從進食到睡眠無一不問又找宮女拿來起居注一條條對照,問完了看完了半句話不多說冷冷的行個禮就告退。
“麗嬪娘娘,請恕臣祖父無禮。”
每次這白鬍子的孫兒都這麼對錢雲來說,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樣,他說完之後打開了一直抱着的長盒子。
“麗嬪娘娘,有人託臣給您帶樣東西。”
“哦,”錢雲來愣了一下,“是誰?”
吳捷將盒子裡的畫拿出來遞給錢雲來:“娘娘一看便知。”
跟着伺候的宮女接下了畫,弓身問錢雲來:“娘娘,要現在看嗎?”
“打開吧。”
宮女便將畫軸展開。
那畫極好,哪怕是不懂畫的人都能輕易被其打動。
出乎吳捷預料的是,那畫上並不是什麼風花雪月,而是金戈鐵馬的戰場之景。
黑墨赤血,讓看它的人不由得心驚肉跳。畫上的主角是位老將軍,他英姿勃發不怒自威,手持一把馬刀正與敵人的刀劍抗衡。可是老將身上已經中了幾箭了,就在他與敵抗衡之時,畫面的背後一把長刀卻只離老將軍的頭顱只有一點距離。
“娘娘……”宮女擔憂的看着臉色蒼白的錢雲來。
錢雲來聲音嘶啞:“讓你送畫的人……有什麼話讓你送來嗎?”
吳捷也曾聽過京城第一才子與京城第一美人的故事。他本以爲是衛青林對這位已經當上娘娘的青梅餘情未了,可如今看來又好像並非如此。
“回稟娘娘,”吳捷不敢擡頭,“是有兩個字。”
錢雲來看着他:“是什麼?”
“……別死!”
程纖一早起來就在宮女們的伺候下開始梳妝,皇帝仍在安睡,他這些日子一直睡不好,程纖就自作主張讓太醫開了安神香燃在房裡。
“嘶……”
“娘娘恕罪。”
“小點兒聲,”程纖冷冷的看了一眼給她拔白髮的小宮女,“陛下還睡着呢,若吵醒了陛下本宮讓你賠命。”
小宮女害怕的低下頭去。
“愛妃何故一早就同下人置氣?”陳甫懶懶的聲音自牀榻上傳來。
程纖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將宮女叫起來繼續給她梳頭髮。
“愛妃怎麼不理朕?”
程纖看着鏡中仍舊貌美動人的自己神色淡淡道:“還要怎麼理,妾與陛下攜手二十載,若是平民百姓也算老夫老妻了,還作什麼難分難捨的姿態?”
陳甫輕笑,不以爲意:“愛妃若想做朕的妻子又有何不可,皇后之位朕一直空置,愛妃以爲那是給誰留的?”
程纖嘆了口氣並不接他的話,只是說:“有時候我在想,若你只是平常富家公子,我是你的妻,一家子簡簡單單熱熱鬧鬧多讓人羨慕,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惱,不會……陷入如今的進退兩難。”
陳甫語氣不快:“何故又提這個?”
程纖回頭目光灼灼:“難道不提這事就能過去嗎?”
“那你要朕怎樣?!”陳甫從牀上猛的坐起,嚇得一衆宮女噗通跪了滿地。
“你們都給朕滾出去!”一個枕頭從牀幃裡扔出來,正正的砸在剛纔給程纖梳頭髮的宮女臉上。
沒人敢說話,除了被砸中的宮女發出一聲驚呼之外,衆人都沉默的朝外退去。
待宮人都退走之後,程纖方開口:“陛下這是打她的臉,還是打臣妾的臉呢?”
皇帝不說話,程纖下眼瞼,一行淚就順着光潔的臉頰流下。
“陛下,”她緩緩走到牀前隔着輕薄的紗帳跪在陳甫面前:“我已經認識陛下太久了,陛下所思所惱難道我會不知?”
陳甫道:“既然你知道,就該明白朕現在不想……”
程纖猛的打斷了他的話:“妾……自請去皇寺修行,爲陛下爲社稷祈福,從此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陳甫猛的一驚,他趕緊將程纖從地上拉起來:“你胡說什麼?”
程纖目光決然:“非如此,不可解陛下之困。”
陳甫心裡又急又痛:“你知道些什麼……”
“陛下,”程纖打斷了他,“妾不是什麼都不懂的閨閣少女,陛下乃是九五之尊真龍天子卻願數十年如一日疼愛妾身。安坤不過是位公主,你卻愛如長子。程纖知道該怎麼做,陛下也不必再勸,我意已決!”
陳甫悵然若失:“怎麼……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了?”
程纖輕笑,淚流得更急:“身在皇家從不由己,權利傾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外面都在鬧着要清軍側,呵呵……有誰真在意這個,他們不過是要陛下再當回過去那個泥菩薩木塑雕罷了。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這天下……真的就是皇帝的嗎?”
“夠了……”
“不夠,遠遠沒夠,”程纖盯着陳甫,“陛下,臣妾去了自然還有後宮無數佳麗,新的舊的伶俐的清高的,任憑陛下挑選。可是劉德不一樣,女人如衣服,他卻是陛下的手足。臣妾是自願離去,卻不是甘願離去。我走,可以使陛下在文臣武將的圍追堵截下暫得喘息之機。只待得到這樣一個機會,使對手放鬆警惕,再積蓄力量一擊即中!”
一滴淚落在陳甫手上,程纖笑着對他道。
“如此這般,即使拿了妾身的命去,妾也甘心。”
“纖兒……”陳甫眼睛痠疼,一把將程纖摟在懷裡,“朕絕不……絕不讓他們得逞。”
“陛下,”程纖輕撫着他的頭髮,“您要回去,還要快……寧王雖死還有七皇子,還有太后還有鄭家。他們一日不倒,就無你我活路!
若您遲了慢了,妾……就真的活不了了。”
陳甫心中發堵:“纖兒……朕不能沒有你……”
“我又何嘗願意離開陛下呢,”程纖幽幽嘆氣,“可既然做人就不能不爭,爭權爭利爭口氣。若敗,妾願爲陛下赴死,若勝,妾就在寺中待夫君接我回家。”
陳甫將程纖越抱越緊:“朕一定回來……朕絕不會輸!”
“我知道,”程纖笑,“陛下是真龍天子,怎麼會輸給那些魑魅魍魎?妾也不怕寺中悽苦,只是唯有一點割捨不下。”
陳甫低頭看向程纖:“你說。”
程纖目光流轉:“妾曾幾次有孕也曾爲陛下誕下幼子,可惜宮中人心難測防不勝防。他日一別,不知何時與陛下再見。妾冒死懇求,請陛下……將安坤和十四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