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紅衣的陰陽師見那美若雪蓮般的白髮女子離開,心裡不真怎的,突然空蕩蕩的。
目光不經意地落到一邊的茹身上,怨不得他覺得那白髮女子看起來那樣熟悉,原來她和他創造出來的傀儡一模一樣。只除了年齡和髮色。
櫻野天晴的心突然有些亂,他疑惑地看着靜候在一邊的傀儡。
他到底是何時創造出這樣一個傀儡?而他的傀儡爲何跟那個白髮女子一模一樣?
櫻野天晴扶住頭,突然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白虎,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不,天晴你什麼都沒忘。”
白虎的聲音很平靜,但他卻不信。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櫻野天晴驚喜地擡頭,下一刻卻有一個身穿秋色裙裝的女子跑進來,一頭撲進他的懷裡——
“天晴,你沒事……”
那女子說着竟嗚咽起來。櫻野天晴頓時慌了神,連忙扶起那女子喚道:“秋子。”
剛剛聽到腳步聲的那一瞬,他的腦海中突然跳出的是那剛剛離開的白髮女子,可,爲什麼會是她呢?
難道他希望是她嗎?
不知不覺就已過了四五天。庭院裡的櫻花都開了,那層層疊疊的燦爛櫻花美得像是天上的雲彩。
夜晚,粉嫩的花朵被渲染上薄薄的銀紫,看起來嬌媚不可方物。
櫻野天晴看看窗外的櫻花,卻總也想不起自己是出於何種原因才種下的它們。
把視線收回,細細端詳手中的兩顆血石。一顆上面還吊着透明若無物的絲繩,而另一顆的繩子卻是用白中微帶藍紫光澤頭髮纏繞而成的。
這樣罕見的髮色,無疑是她的。
櫻野天晴心中突然像是倒了五味瓶般。昨天他和秋子就已訂下了婚約,可爲什麼那美如月中神女的白髮素衣女子,總在心頭揮之不去?
明日,她就要走了……
恍惚間,櫻野天晴看到在那櫻花樹下,似是有一抹耀眼的白。不及思考,他就已經推門走了出去。
站在樹下的人,果然是她。
在那燦若雲霞般盛開的櫻花樹下的白髮素衣女子。殘月的光輝透過重重櫻花籠罩在她的身上,一抹淡淡的憂傷漫散開來。
這些天,他所見到的無一不是開朗似驕陽般的她,她的笑容比日光還要耀眼,何曾見她有過絲毫的憂傷?
而此時,她就靠在一棵櫻花樹上,擡頭看那鋪天遮月的粉櫻。脣邊雖還帶着淡若薄霧的笑意,但卻顯得無比哀傷。
連周圍的空氣也似乎因爲那美到極致的的哀傷而凝結。
幾縷夜風輕輕拂過,滿樹的櫻花便紛紛飄落,遮住了他的目光,模糊了他的眼睛。
白髮素衣的女子抖了抖粘在身上的花瓣竟是要走,櫻野天晴突然間失控地叫出來——
“慧靈!”
嘆口氣,我止住步子。
他,終於還是叫了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來了。
微微一哂,換上笑臉我轉身,“天晴,有什麼事嗎?”
“我——”
他像是呆了般愣愣地在我面前站住,但只過了兩秒,他便是像下了決心似地微笑起來。
“這個給你。”
我張皇失措地看着他手心裡那顆吊着透明絲繩的血紅石頭,不知如何是好。他卻上前一步,輕易地將那塊石頭戴到了我的脖子上。
“慧靈,可以不走嗎?”
忽而他輕聲道。我猛地後退,他,記憶恢復了?!
“天晴,你……”
“也許我問的太突兀……怎麼只是和你相處了幾天,我卻覺得我們在很早之前就認識了?”他仍舊帶着溫和的微笑,“你,可以留下嗎?”
我……不可以。
我沉默着轉開臉。原來他的記憶並沒有恢復。
猶豫片刻我便是要走,怎料尚未邁步卻突然被他擁住。我一下子傻了,既不敢說話也不敢掙脫。
一個吻落在我的頂心,輕得像是掉落的櫻花花瓣——
“慧靈……”櫻野天晴掙扎了片刻,纔像是釋然般鬆開我,溫和地笑道,“我好像……喜歡你。”
我望着他猜測了許久,卻不見
他的表情有何變化,仍是猶如溫暖的櫻花,恬靜,安適。
於是我放下心來,後退一步略微欠身行了一禮。
他果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罷、罷、罷,程文表派來接我的船明天一早就該到了。
不等天亮,我便起牀給櫻野天晴做好了早飯,而後便輕手輕腳地離開。
原以爲不會驚動什麼人,不想卻還是驚動了青龍。不過他也不算人,而我也樂得讓他把我送到港口,正好省了我找人問路。
到了港口後一打聽才知道,程文表的船昨晚就到了。
清晨的微光像霧一般包裹住平靜的海面。一艘製作精良的雙桅快船停在港灣裡。
船上站着一個身着紫色袍服的男人,他站在船頭,雙眼似有若無地看向我。我知道他在等我上船。
來東瀛的時候程文表忙於公事脫不開身,這回程他到底是來接我了。
“青龍,把這個……”我動手摘下昨夜櫻野天晴給我戴上的血石,遞出去,“還是還給他吧。”
紅豔豔的血石躺在我雪白的手心裡尤爲耀眼,但青龍卻是不接,反而勸道:“你戴着它吧,我想天晴也是這麼希望的。”
“可是——”
“戴上吧,天晴現在已經有了一顆了。”青龍微笑着打斷我。
我恍惚覺得此刻的青龍竟有些櫻野天晴的影子。
不再推辭,我默默地把血石掛回脖子上,然後低下頭上了岸邊的舢板。
“慧靈,一直都沒有告訴你,茹是你的頭髮。”
青龍的話隨着海風飄到了我的耳邊,此時我已靠近了雙桅快船。誰的發,已經不重要了。
這次回去,就真的是永別了!
“小姐。”
候在船舷的程文表伸手來扶我,我擺擺手提起羣踞,足尖一點便已穩落到了船上。
“走吧。”再也不回頭,我說着就向船艙走去。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聲急喚——
“——慧靈!”
驀地回望,只見櫻野天晴自遠處奔來!
再回到船舷處,我對着人影依稀的那抹火紅笑了起來,但笑着笑着卻流下淚來。
海風將我的白裙吹得蹁躚飛舞,船已起航,天晴,至此永別……
每天看着旭日東昇,金烏墜海,轉眼間已在船上呆了八天。
將視線投向視野盡處的海平面,火紅的夕陽將碧色的大海映得一片金紅。
我站在甲板上癡癡地望着那一輪半入海內的紅日。船行得飛快,據程文表說,明日就可到達大華了。
現在已是陽春三月,想來鏡中花府也應是繁錦一片了吧,還有南朝廣寒宮的那片薔薇花海……
這些天我只和程文表談論一些經商上的問題,絲毫不提南朝政局。程文表何等聰明,見我有意迴避,自然也就不曾主動提起。
可,明天就要靠岸了,我也再不能一直這麼躲下去。是該問問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小姐,海上風大。”
正巧程文表走過來,手上託着一件薄披風。我接過來一瞧,那披風倒不像是中土的東西。
披風的領子和邊角都織了白色的蓮花,而底色則爲淡淡的煙紫色。
看着那異於中土的織工,我問道:“這是埃及的?”
“小姐好眼力。”
程文表見我猜對了,臉上卻絲毫沒有驚訝之色。我展開披風看了片刻便披在身上,接着又問道:“程文表,你家的三公子取名字了沒?”
“回小姐,尚未取名。”程文表許是想起了家人,一張銅色的臉上顯出些隱晦的溫柔。
“那你覺得‘嘉福’這個名字如何?”我望着漸漸沒入海中的紅日,淡淡地勾起笑紋。
程文表聽了一愣,隨後歡喜道:“多謝小姐賜名,嘉福……程嘉福……呵呵呵……”
程文表喃喃地念着這個名字竟笑起來。他的身世也是可憐,這“嘉福”便是“家福”,也算是我對他的祝福吧。
有家便是幸福……嘴角淡淡的笑紋終是和海邊的紅日一起隱沒。
家福……我的家又在哪裡?我的幸福又在哪裡?
眼見天邊最後一抹暖色也沉到了海面之下,我緊
了緊身上的披風開始切入正題——
“程文表,南朝進來可有什麼大事?大華那邊……都還好吧?”
程文表何等精明的人,一聽我這麼問,心裡也就明白了八九分。但他倒也沒有勸我什麼,只是有些爲難地說:“大華那邊……太皇太后的身子怕是不行了,南朝……”
他的話止住,我沒來由地有些害怕他那些沒說出的話。
可程文表猶豫了片刻,到底是低下頭,悶聲道:“小姐,南朝……南朝已經沒了。鍾昂逼宮篡位,火燒廣寒宮,現在已改國號爲齊。”
聽到這個消息,我並沒有過多的震驚。或者說,這樣的結果是在我預料之內的。
南朝的覆滅雖因我而起,但我已經沒有能力去挽回什麼了,所以只能放棄。我現在關心的只有一人——宇文舜華。
臨來東瀛之前,我曾囑咐過花殤宮六大上座弟子,叫她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宇文舜華。憑她們幾個,保住宇文舜華相當容易,況且宇文舜華他自己也有十分精深的武功。
第二天船停靠在大華席州港時已是巳時初刻(9:00)。
進了席州城,但見街坊店面一律縞素。我心中瞭然,定是太皇太后去了。照常去羅裳坊在席州的分店中添置了一些應時的衣物,而後我便去了距席州城不遠的玉蓮山。
據說山中的蓮華寺很是靈驗。
登上古剎滿是青苔的小徑,寺廟中吟唱的梵音隱隱約約地飄傳過來。
雖然蓮花寺聲名在外,可今天來拜佛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走到山門前,我略一猶豫便走進去。平生從未真心地求過神拜過佛,今日唐突登門,還望他們不要見怪。
到了山門內,入眼便是一尊巨大的香鼎,其中零零散散地插着粗細不一的香枝,有縷縷淡灰色的煙塵飄蕩。
院中有一小沙彌正手持掃把清理着地上的菸灰。
我走上去合掌對那小沙彌一頷首,“我是來拜佛請願的,但不太懂這其中的規矩,小師傅可以爲我引導嗎?”
那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小和尚聽聞,便擡頭露出自然的微笑來。那笑容如此自然,被這笑容所感染,我也在帷帽的垂紗後淡淡地勾脣一笑。
他將掃把靠在一旁,雙手合十對我點頭道:“施主請跟我來吧,拜佛並沒有什麼規矩,心誠則靈,隨心便可。”
聽了這話,我的笑變得有些自嘲的意味。隨心便可?幾何時,我能做到隨心?
進了寶殿,擡頭仰望那帶着悲憐神情望着腳下芸芸蒼生的高大佛像。我點燃三支香,立身拜過三拜後,恭敬地將它們插入香鼎。
再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塞入功德箱,而後誠心跪在蓮花墊上三叩頭。
以前我不信轉世之說,而今卻不得不信。
佛,吾願已逝者轉生幸福。
“小師傅,可以請主持來爲我誦經嗎?”
起身後,我轉頭詢問。一旁的小沙彌點點頭便去請主持。
我在佛殿裡站等片刻,便見一個鬍子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走了進來。
“這位施主——”
我看過去,不想他卻止住了下半句話,默默地走到一側自顧自地誦起了經文。我聽不懂他念的是什麼,只覺得聽了之後,心變得格外清淨。
不多時,他停止了誦唱,合掌道:“阿彌陀佛,女施主必爲大貴之人,天下興亡,皆自一念,切不可棄蒼生於不顧,老衲今日一言,望施主勿忘。”
那老和尚說完便走了出去,而我對他的話終也只是一哂而已。
向程文表要得一匹寶馬,星辰趕路,我終是在三月下旬回到了南朝,不,現在已是“南齊”了。
回了鏡霞山,方一踏入花殤宮,便是衆弟子齊齊跪拜——
“恭迎宮主!”
“免禮。”脫去帷帽,我有些焦急地拉起月雲,“他呢?”
月雲似是不很明白,我又壓低聲問道:“宇文舜華呢?”
哪知這一問,月雲身子一顫,對着我便直直跪下去,身子低伏。其他幾個上座弟子見狀必是明白了其中緣由,紛紛伏於地上,像極了一隻只鴕鳥。
我心裡募地一涼,“他人呢?”聲音裡有些壓抑的煞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