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着白雪,緊緊跟在南宮天翔身後,夾道的歡呼聲震得大地都動搖了,整個興京像是沸騰了一般。
等到了那金碧輝煌的皇城硃紅金釘大門前,我低頭看看肉袒自縛,領着一幫臣子、宮人跪在側門處的孫剛。再擡頭看看南宮天翔器宇軒昂的背影,勾起一抹冷笑。
家……這是他的家,不是我的。
冬日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泛起一片碎金。光暈中心的他猶如神祇般遙不可及。所有人投向他的目光都是敬畏而又虔誠,彷彿他就是能夠帶給他們一切的神。
笑着笑着,冷笑變成了苦笑——
他本就該如此,站在萬人中央,身受膜拜。
而我……只要遠遠地聽着別人口中的他,就足夠了。連見都不要見……
“靈兒。”
一聲帶着期盼的呼喚將我喚回這個世界。而直到此時我才發現,身前,無論是先一步入宮的侍衛,或是出宮門迎接的宮人全都跪伏在地上。身後,文臣武將們垂頭分列四排……
就只有我一人還騎在馬上,而南宮天翔就站在我身側,向馬上的我伸出手。我恍惚地鬆開繮繩,他不易察覺地微笑,接住從馬上滑下來的我。
腳剛一接觸到堅硬的地面,我立即清醒過來,掙開他的手,低着頭,後退到武將的隊伍中。而衆武將又隨之齊齊後退一步,與我拉開距離。
偷偷擡眼,卻見他已經神情淡漠地轉身,踏入宮門。緊接着,我隨衆臣子一起跟在他身後。
又一個時代開啓了——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
只可惜,這個時代……與我無關……
進宮後,我還住在兩年前住過的地方——棲梧宮,那有着寶藍邊黃琉璃瓦頂的宮殿。而蒙玉瑤也隨我一起回到了這裡。
命運如此奇妙,兜兜轉轉一大圈,竟又回到了原地。只是,改變的,又豈只是時間?
進宮已有些日子了,或者說,我被他軟禁已有些日子了。每天中午,南宮天翔都會準時來到我的住處呆上一會兒,但卻總是一句話也不說。這種情形,讓我不由想起宇文舜華來。
他們果真是兄弟,這做事的樣子還真是相似。而且,他們兩人還都是一旦認定,就不會輕易放手的脾氣。難道,南宮家的男人,都是這個樣子?
圍牆外傳來腳步聲——他來了。
我面無表情地擡起頭,果然是他。
“靈兒,陪我走走吧。”
他到底是忍不住了……
微嘆一聲,我點點頭站起來。
“你冷嗎?”
剛走沒幾步他便轉過頭來問道。我搖搖頭,緊了緊身上的狐裘,然後用力抿着嘴脣,想讓它看上去有些血色。到了今天,他還是不知我身患重症。知道的人都被我一一威脅過了,不會有人告訴他。
他信步走着,我忍着身體的不適,亦步亦趨地跟着他。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一處荒涼的宮殿前。我擡頭去看,原來是漣清宮,這地方也真夠偏的。
他在宮殿外躊躇片刻便擡腳往裡走,而我也跟了進去。
“靈兒,”到了殿內,他忽然站住,“想不想成爲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唉,他到底還是問出來了。
我笑了笑,喘口氣道:“做那個幹什麼?”
“你不想?”他似乎有些詫異。
“我雖不是個淡泊的人,但也沒那份野心。”
就算有,也沒足夠的生命去完成它。我在心裡補充道。
他聞言半挑長眉,“你沒有嗎?”
“我和你不同,如果非要說,那我的野心就是爬到最高處,把所有想禁錮我的人踩在腳底下。”我迎着他的目光,語氣平靜。
“靈兒,我想要爲你遮風擋雨,你……”
他說着靠近我,而我則不停地後退,直到退到落滿灰塵的書架前,我才停住,“翔,你的野心是一種本能,我不怪你。原先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想要什麼,直到宇文舜華道出你的身份,我才明白,你要的,是天下。是能夠站在雲端俯視億萬衆生的權利。而我,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我……靈兒!”
他像是恍然覺察
到了什麼似的,突然扣住我的手腕。而我也就隨他去了——
“翔,不要對我說,你可以爲我放棄什麼,因爲我知道你放不下。那是你的理想,亦是你的責任。你與楚凌一樣,天生就是王者,是適合那個位子的真龍天子。是天龍就要飛上雲端,你不需要,也不應有任何羈絆。我不想成爲你的羈絆。”
“你果然還是在怨我……我至今都還記得,你說,你要去尋找你的夢:草原,大漠,山巔,碧洋;未被歲月侵蝕的壁畫,駝鈴叮噹的絲路,遙遠異國的絢麗文化,在時間洪流中殘存的建築……這一切的一切,你想去感受,去觸摸……”
他頓了頓,“你在怨我無法放棄這俗世,與你一同去尋夢嗎?”
緊接着,他又略帶嘲諷道:“可是我就不明白了……爲什麼你在離開宇文舜華後不去,偏偏這個時候要去呢?靈兒你告訴我,這,是不是隻是你的藉口?!”
他的眼,像是凝固了的血塊般的顏色,黑中有嗜人的暗紅,將我在他眼中的倒影一分不剩地吞沒!
“告訴我這是不是你的藉口?!而你對我所說的每句話,又有幾句是真的?!說啊!你說啊!”
他像只負傷的野獸一樣掙扎,發白的骨節掐在我的肩頭。而我強壓着心口那密密麻麻的刺痛,若非被他壓在書架上,我可能會直接跌到地上。
憤怒與悲痛在他眼中織成一張密網,純黑的眸子此時卻像極了黑浪滔天的風暴海面!
我咬着白紫的脣,只把它咬出血來,卻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他看着一言不發的我,逐漸褪去瘋狂,純黑如同子夜的瞳眸重新變成無底的深淵。而他看我的目光則像是萬年不化的寒冰。但我知道,那冰下面,是炙熱的岩漿!
“好……好——”
他似是不帶感情地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而後收回按在我肩頭的手,毫不猶豫地轉身!
按住心口緩緩滑坐下去……痛楚一波猛似一波,我緊緊縮着身子,在塵埃裡像只蝦米。
他的影子漸漸遠了,我看着他,而他卻再也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終於,放手了嗎?
不看更好,以我現在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這一切,該結束了……
我吃力地抖動脣角,撕裂出一個淺淺的笑,卻不料他離去的足音頓住——
“你怨我也好,但,我不會放你走,絕……”
他的聲音像是突然被切斷,而我的眼前卻突然地一片黑暗——
……沒有聲音,沒有光亮,我似乎連自己本身的重量也感受不到……這,是哪裡?
結束了嗎?我的生命……
看來,我還是應了那句“紅顏薄命”的箴言。自從成爲趙慧靈的那一刻,我就努力着想要逃開這命運,可是,到底還是……
“……唉——”
耳邊似乎有誰在嘆息,可當我認真去聽時,卻什麼都沒有。
是誰?
這裡是地府嗎?
無法發聲,我只能在心裡問。
而就在這個時候,四周似乎亮了起來!緊接着,一片灰色的迷濛中,我似乎看到了鑲有金邊的黑色袍角和海藍色的髮絲。
冥王……是冥王嗎?!
不知怎的,心中像是突然間被灌入了一股暖流,但這溫暖卻讓我突然間想要流淚。
“回去吧,這是你們的劫……”
劫?什麼劫?!
可不可以告訴我,爲什麼要送我來這個地方?!
冥王?
冥王!
冥——
“——王!”
這……我的聲音!難道,我還沒死?!
我……奇怪,剛剛,發生了什麼?而我脫口而出的那個字,又是在喚,誰?
耳邊似有人一聲接一聲地呼喚着我的名字,那聲音慢慢清晰,那般撕心裂肺的叫喊卻令我的心又是一揪。
感官慢慢恢復,我的脖子裡涼涼的,而抱着我的那人,他的顫抖那樣的明顯,讓我無法做到忽視。
眼皮上像是壓了鉛,我用盡全力,將眼睛拉開一條縫,但卻看不到抱我那人。只是覺得他
隔着厚厚的冬衣抱着我,那力道卻依然讓我覺得疼。
似是察覺到我醒了,他一點點放開我。而我也終於一點點看清了他通紅的眼睛。他似乎是想要叫我,但終是沒能叫出口,而是又將我再次擁進懷中。
有冰涼的東西掉落進我的衣領,我把頭埋在他懷裡,不敢去想那是什麼……
“翔……我,快死了。”
許久,我打破沉默。他一言不發,只是把我擁得更緊。
“翔,如果要你放棄一切跟我走,你願意嗎?”我再次開口。
“我……”
他不知不覺中鬆開了手臂,像是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中。眼睛忽明忽暗,緊抿的脣角,揪起的眉頭,無一不顯示着他的艱難。
而我卻突然笑起來,但淚,卻狠狠地,砸下來……
真好,他依然是我心中那個天神般的南宮天翔。他睿智、理性、堅忍、強悍,於公於私分得清,知道這天下沒了他便會大亂。
我吃力地勾住他的脖子,“你的選擇是對的,這個天下,需要你。”
“可是——”
我用吻封住他的脣和他的話。不用說太多,我明白的。若我是他,恐怕也會這麼選擇吧。畢竟宇文舜華那般的決絕,沒幾人能做到。
“也罷,不知還能活到幾時,我不會逼你放手了,我只求你在我死後……忘了我,也許,你還會愛上別人。”
透過模糊的眼,我癡戀地看他……一分分,一寸寸……這個我深愛,卻又不斷將其傷害的男人。
直到這時,他才緩緩扯出一絲悲涼的笑,“我做不到你說的那樣。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愛人太累,只你一個就……夠了……”
他輕輕地嘆,我疲憊地閉上眼。也許這纔是深愛吧,只有一次,一旦愛上就再也無法回頭。
終其一生,只愛一人……生命中的那個唯一……
那麼,他便是我的唯一……
縱使隔了千山萬水,任時光流逝,也永遠無法忘記的……唯一……
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我終於沒能抗拒住自己的心。罷了,就算我是個禍水,只怕也禍害不了多久,乾脆就自私一次吧。
也許是因爲放下了心理包袱,我反倒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了許多,但也許是迴光返照也說不定。
“別吃那麼多甜食。”一雙筷子伸過來夾走我碗裡的糖拌山藥。
“來,先喝碗湯暖胃。”又一碗湯推到我的面前。
這不過是一頓普通的晚餐,但一向話少的南宮天翔卻變得很羅嗦。桌上的飯菜,大半都是藥膳。霍金戈出去爲我找藥材了,說是等他再回來時,我的病也許就能治了。對此,我也是一笑了之,並不抱什麼希望。
而在霍金戈走了之後,每天監督我吃藥休息的人,就變成了南宮天翔。
乖乖地喝完湯,我扭頭看着他消瘦的側臉,心裡澀澀的。他比之前更瘦了,只幾天的時間,厚重的冬裝也無法掩蓋這個事實。淚在眼眶裡打轉,但我卻死活不讓它掉下來。
“這是怎麼了?剛纔不是好好的嗎?”
他夾菜的間隙看我一眼,便立即放下筷子抽出一條帕子,溫柔地輕拭我微溼的眼角。我抓住他的手,開始不停地往他碗裡夾菜。
“靈兒……”
他念出我的名字,黑眸中濃濃的深情讓我止不住抽泣起來——
“我不喜歡你這麼瘦,不喜歡……”
“好好好,我吃胖一點,我吃……你看,我吃了。”
我看着他不停往嘴裡塞食物,卻越哭越兇,“翔,怎麼辦,我捨不得你……我、我……萬一我……”
他見我這樣,一下子慌了手腳。最後像是無計可施般,抱起我走進內殿。
這時天已經差不多黑了,他把漸漸停止哭泣的我放到牀上,又細心幫我掖好被角。
“別擔心,你不會有事的。等霍金戈回來,你就能好了。”
他笨拙地安慰着我,而後俯身在我額頭上印下一吻,“乖,睡吧。說不定霍金戈明天就回來了。”
我不安地抓着他的手,猶豫了許久才道:“翔,我想回洛陽一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