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道：“是不是佳陽道臺？”
他點點頭，望向窗外濃黑的夜。其實也怪不得他生氣。佳陽城不說是天子腳下，也稱得上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大臨地方行政機構延續前代，分爲道、府、縣三級。其長官分別是道臺、府尹、縣令。
其中道臺主要職責是巡查本州官員，所以也被稱作“道巡”。大臨目前有二十七個州級行政區，興京與佳陽這兩個城也包括在內。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邊疆軍事要地設都督府，長官稱“都督”。另外還有小部分區域是藩王轄地。
關於佳陽道臺收受賄賂的事情我也從東海呈上的白皮摺子裡知道了。要不是佳陽道臺背後牽扯出的官員過多，相信南宮天翔早就下手了。那麼多高官都被牽扯進來，如果不打掉那就是縱容，但如果真的把他們全都辦了，朝廷還怎麼運轉？！
想到這裡，我又問，“翔，你想怎麼做？”
“我自有安排。”他說着純黑的雙眸中涌起黑潮，脣角勾起溫柔的笑，“夜深了，去睡吧。”
他一邊說一邊抱起我走向內殿。雖然心裡依然有隔閡，但我也沒有阻止他的行爲。這二十多天對他來說難熬，我又怎麼可能好過？沒了他在身邊，我連晚上睡覺都不安穩。
夜色深沉，雖已到了初秋的季節，但春色卻並不因此而消退，反而因爲這微涼的夜，更顯得熱烈！
二十多個夜晚的寂寞，彷彿是要在這一夜之間盡數釋放！瘋狂而又醉人，一次次把人推向癲狂。
黑暗，是一種誘惑，是一個深淵，是一味毒藥，是無法解的蠱！
究竟是誰不願放手，究竟是誰沉醉不醒？說不清，亦無法道明。混混沌沌中，唯有那一雙黑眸，比黑夜更濃，比晨星更亮。
這一世，來，究竟何爲？去，將往何處？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變得不重要……一次一次的深觸，一波一波的戰慄，一聲一聲的吟哦，似乎，都在將這深沉的黑夜，燃化成癲狂的音律……
翌日，八月十五，歇早朝。
昨晚一夜的瘋狂，讓我疲憊不堪。但終究還是在晨鐘一聲聲的厚重悶響中醒過來。睜開眼，就看見那雙子夜般的眸子正注視着我。
伸出手，本來想去觸碰那雙讓我着魔的眼睛，但中途卻又描摹起他堅毅的下巴。青色的胡茬有些扎手，昨天晚上那些細密的刺痛感，想必就是源於此處。
許久，我收回手，起身笑道：“翔，早上好。”
他聽了我的話便也微笑着坐起來，修長的手指將我鬢邊的白髮繞到耳後。也許這就是幸福吧，可以在醒來之後第一眼看到他，然後對他說“早上好”。
早晨起牀之後，我正要叫春蘭來幫我和南宮天翔梳頭，南宮天翔卻坐到妝臺前回頭笑道：“別叫別人，還是你來吧。”
聽了他的話，我走過去拿起玉梳，“怎麼一眨眼就這麼多年了？我記得上次給你梳頭——”
“靈兒，”他打斷我的話，“怎麼說話像個小老太太一樣？”
他說着笑起來，但我卻笑不出來了，只是認真地給他梳頭。
咦，這是……我拈起幾根白髮，皺起眉。
“怎麼了？”
他轉過頭來，看到我手中的白髮，啞然失笑，“那不是你自己的頭髮嗎？”
經他這一提醒，我才鬆了口氣。再仔細看看，那白頭髮果然帶着些微微的藍紫光澤，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幫他梳完頭之後，我正打算自己動手盤髮髻，手中的梳子卻被他奪過去——
“我來給你梳。”
他說着就開始一下一下生澀地梳起來。看來這是他頭一次給別人梳頭。
“往那邊繞，錯了，逆時針……”
“什麼是逆時針？”
“從西向東繞……先挑下面那縷，哎，不是左邊的，是右邊的……算了，是東邊的下面第三層中指粗的一縷發……”
老天！我快瘋了！南宮天翔他是在報復嗎？！已經過去半個
時辰了，我的頭髮……嗯，真是不忍心看。
“翔，還是……我自己來吧。”
我說着拿過另一把紅瑪瑙的梳子，飛快地給自己挽好一個大方的蘭髻，而後戴上一頂小巧的寶藍色鳳冠。正要站起來，南宮天翔卻按住我的肩。緊接着我的額頭一涼。
片刻後再去照鏡子，就發現自己的額頭上……這個圖案乍一看像只飛舞的藍鳳凰，細看卻又像一朵綻放的蘭花。只是簡單的幾筆細勾，卻將鳳凰與蘭花兩種截然不同的形態結合得如此完美！南宮天翔這傢伙還真是深藏不露啊。
今天是中秋節，雖然早朝取消了，但因爲是重要節日，午朝時南宮天翔還要在太極殿召見臣工，與他們共慶佳節。
太極殿、中元殿、順和殿雖然統稱爲“外朝三大殿”，但官員們習慣上稱太極殿爲“外朝”，中元殿爲“中朝”，順和殿爲“內朝”。
一般來說，因爲太極殿過於高大，這裡又沒有電梯，所以只在重大節日或重要活動的時候，皇帝纔會在太極殿舉行朝會。而平常的朝會，一般都在中元殿進行。朝會之後皇帝批閱奏章、召見個別臣工都是在順和殿。
南宮天翔在給我畫完額之後就去了太極殿。他一走，我就從乾坤袋中掏出一個小瓶子，從中倒出一粒紅丸丟進嘴裡。這丸子的名字很美，叫“落紅”，服食之後能避免懷孕。
我不想要孩子……即使是他的，也不想要。
後宮的中秋事務我一早就分派給了賢妃上官雲珠和惠妃司馬含柳去辦了，而她們兩個也沒讓我失望。所以儘管今天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卻是很清閒。
時間過得很快，簡單審查過一遍今晚中秋家宴的大小事項，又去做了一盒月餅之後，就已經到了下午。沒什麼事幹，我乾脆帶着春蘭出了耀陽、皓華內二門來到順和殿外。外朝三大殿是禁止后妃進入的，但皇后和皇貴妃例外。
剛走到順和殿，便見一個人正站在順和殿前，不是南宮天翔又是誰？
雖然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有點奇怪，但我一時間玩心大起。剛把春蘭遣回去，就躡手躡腳地向他身後走過去。等離他還有十幾步的時候，我腳尖一點——
“靈兒？”
“……”
奶奶的，他幹嘛要轉身？
“轉過去，不許動。”
他雖然表情疑惑，但還是照着做了。我後退幾步，不再用輕功，而是實實在在地飛奔過去，然後往上一跳的同時，伸臂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掛在他身上。嘿嘿，要的就是這樣。
“我還以爲你想幹嘛。”他輕笑着回頭。
“就是幹這個，嚇住沒？”
“沒。”
“……”
他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誠實？讓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這時又聽他好脾氣地說：“靈兒，下來了，下來。”
“我不，我就不下來。”我像個無賴一樣笑道。
他也不惱，只是又說：“有人過來了。”
我用心一感覺，果然西南方向有人向這邊走來。無奈只能從南宮天翔背上下來。過了片刻便見左、中、右三丞聯袂而來。他們到了跟前，便一起給我和南宮天翔行了禮。
隨後南宮天翔領着三位丞相進了順和殿。我正要回去，卻見全德從順和殿中走到我面前道：“娘娘，皇上說，您現在要是沒什麼事，就先進去順和殿裡等着，過會兒一起去萬景園。”
我對全德點點頭，隨着他從正門進了順和殿。在順和殿中，三位丞相正並排站着與南宮天翔議事。我從紅漆大柱後面繞過去，走到大殿的東南角。全德向一邊的小太監使個眼色，那小太監便搬來一張軟椅。
在椅子上坐着聽了一會兒，殿中君臣四人商量的事倒有些像是科舉考試。來到大臨之後，我也看了不少關於這片土地的史籍，所以知道南朝時期曾開過一次科考，但也僅此一次罷了。
現在南宮天翔提起這件事，恐怕是打算動手壓制那些把持朝政的世家大族吧
。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引起我的注意——
“臣素聞皇后娘娘通曉古今，臣實在是想不出什麼了。”
我斜着眼睛看過去，說話的人正是右丞姬乙辛。姬乙辛追隨南宮天翔多年，以善辯著稱。只是他這個時候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姬大人才高八斗，本宮只是個婦人，怎能與大人相比？”
我依舊坐着，四兩撥千斤，將話頂回去。
“皇后你說吧，朕也想聽聽你是怎麼想的。”
嗯？怎麼南宮天翔也這麼說？雖然大臨沒有後宮不得干政這麼一說，但歷朝皇帝潛意識中還是不願意讓后妃參與政事的。否則順和殿就不會限制后妃進入。
但既然南宮天翔發話了，我大方地走到殿中央，“既然皇上想聽，那臣妾就說了。”
南宮天翔點點頭，我接着說：“臣妾先暫時把皇上這種選拔官員的辦法稱爲‘科舉’。首先臣妾與皇上看法一樣，科舉可以擴大官員來源，可以提高官員修養，可以引導天下讀書人的方向。”
“娘娘說的不錯，但考什麼，怎麼考卻是個問題。”中丞司馬逸雲面有憂色。
我輕鬆地微笑道：“丞相大人，既然是選拔官員，自然要考處理政務。”
“這個臣也想到了。”司馬逸雲點頭道。
我看向南宮天翔，接着說：“除了政務，還可以考史學、武功、詩詞、丹青、技藝等等，國家想要提倡哪方面，都可以採用這種辦法。另外，爲了進一步激勵天下士子，應嚴格考試製度，杜絕摻假。”
秦子楨聽到這裡神情有些激動。也是，在這大殿裡只有他一個是寒門出身，而我剛剛說的，分明就是對寒門士子有利。
“皇上，”秦子楨接着我的話道，“前代之所以只有一次……科舉，歸根結底還是因爲管理鬆散，朝廷也沒有予以足夠的重視。臣想，不妨把科舉的地位提高，皇上也可以把御前提名與科舉結合。”
要麼說秦子楨是個天才，我還正想說這個，他就已經想到了。
南宮天翔聽了秦子楨的話，顯然很高興——
“這想法不錯，秦子楨，我朝頭一次科舉的主考就由你來擔任吧。”他說着又看向司馬逸雲，“司馬逸雲，你與秦子楨一起把科舉的門類和鉅細都擬一下，擬好之後，立即給朕送來。”
“臣遵旨。”
“都跪安吧。”
南宮天翔說着從寶座上站起來，三丞再拜，而後一起退出去。隨後全德領着順和殿中的幾個小太監也走出去。
“哈哈，靈兒，這回可算是有辦法了！”
南宮天翔見人都走光了，從寶座前快步走過來，猛地抱住我的腰在原地轉了一圈。
“這下不怕他們不老實了，我一個一個換掉他們！”
他眸子裡那盛大的光芒將我也一起感染了，我不禁問道：“換誰呀？”
他放開我走回去，在寶座前的桌案上拿了一本摺子，神色凝重地走到我面前，一言不發地把摺子遞過來。
我拿過來一看，原來這份摺子是佳陽道臺寫的。他在奏摺中供出了一連串的官員，大概是對這些見死不救的同僚們抱有不滿吧。
“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我合上摺子問道。這案子不能辦，它牽進去的人太多。南宮天翔這時神色恢復了正常，淡淡地道：“他已經死了，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這不太可能吧……我看這事多半是杏花影乾的。杏花影是東海專司暗殺的機構。不過南宮天翔昨天和我說要辦佳陽道臺，今天就告訴我人已經死了，這效率還真是高啊。
剛想到這裡，南宮天翔把摺子從我手中拿走，然後牽着我的手出了順和殿。而那本摺子則交給守在殿外的全德保管。
我和南宮天翔一起回了翊坤宮，稍作休息就一起趕赴設在萬景園的中秋家宴。這時已是戌時初刻（19:00），盛大的絲竹之音絲絲縷縷地透過彩霞從萬景園的方向傳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