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把那一張調色盤似的小臉擦得能看出本來的樣子,我再次微笑着問道:“乖,你是怎麼跑來這裡的?”
被我蹂躪的小孩又縮了縮,但見我一副“你不說我就把你扔了喂狼”的奸詐表情,立刻老老實實地說:“我……我娘讓我到這裡來,給、給她摘桃花。”
他說着說着,嘴一扁又哭了。
我又上上下下仔細看了看他。他身上的衣服雖是難得的好料子,但卻沾滿了泥、血還有種種不明液體。一張粉嫩的小臉上還有幾道樹枝劃上的淺痕。
“別哭了,你叫什麼?”我又問。
“夕、夕年。”
我轉身又用手沾了腥臭發黑的血抹到他臉上,“怕不怕?”
“……怕什麼?”他吸着鼻子,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這能算是無知者無畏嗎?
眼裡帶了些溫度,我嘆口氣,“夕年,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夕年聽了這話,又是嘴一扁,眼看就要第三次決堤,我趕快說:“不準哭!”
這一句話又把他的淚給嚇了回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小聲說:“我爹孃,都死了。娘說……說她,想看桃花……讓我、讓我……”
眼看着他就要第四次掉金豆,我又問道:“你爹叫什麼?”
“夕奕。”夕年及時止住淚水。
我站起來拉住夕年軟軟嫩嫩的小手。嗯,他手上沒有繭子。看來他並沒有騙我,但我還是小心爲好。
畢竟也曾經見過南宮天翔那種強悍的小孩,誰能保證這個所謂的夕年是不是真的天真無邪?
夕年說他的父親夕奕是夕龍堂堂主,和我也有些交情,我記得夕奕好像是有一個出身西域的小妾。至於夕年說他娘想看桃花……那哪裡是桃花,那分明就是讓他逃啊!
花殤宮不用說,肯定早已沒了人,加之我既不想讓夕年知道通往花殤宮的密道,也不想把他一個人留在外面。所以乾脆提着他跨上馬背。
白雪察覺到背上除了我還多了別人,有些不高興地踢踏着蹄子。
我不由翻個白眼用手拍拍它的馬屁股,“白雪快走,我現在餓得想吃了你!”
據我初步估算,我躺在花谷的死人堆裡睡了一天一夜。事隔一天,又是黃昏時分,我帶着夕年下山來到花殤宮山腳下的小鎮。
好在今天這鎮上外出的人並不多,我那副狼狽到極點的樣子沒幾個人看到。
我帶着夕年來到這鎮中唯一的一家客棧。進了大堂就拿出乾坤袋倒出幾粒碎銀放到表情多樣化的掌櫃面前,“兩間上房,再去給這孩子收拾收拾。”
“哎呦,月宮主您還和咱們客氣什麼?”掌櫃說着把銀子又推回來。
我看也不看,彎下腰,拿着乾坤袋在夕年眼前晃晃,“送給你,要不要?”
夕年伸出手,眨着清透的眼睛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我,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珍珠似的小牙,“娘說過不可以隨便要人家的東西。”
直起身,我向那掌櫃一點頭,便徑直上了樓,再也不看夕年一眼。
剛踏上樓梯——
“姐姐,你去哪裡?”
夕年掙開掌櫃追上來拉住我的衣角。
我這才放心地蹲下身摸着他的頭微笑道:“姐姐去換衣服,讓掌櫃伯伯幫你也去換身衣服。乖,快去吧,等會兒姐姐去找你。”
見他還是委屈地拉着我的衣角不肯鬆手,我湊到他臉邊,輕輕親上一口,“姐姐保證,不會扔下你。快去吧。”
聽我這麼說,他才半信半疑地鬆開我。
嗯,經過剛纔他的反應,我差不多可以確定他的確就是個小孩。因爲成年人或者是心智早熟的孩子,是不會有孩子那種害怕親人離開的驚恐眼神的。
這種眼神,裝不出來。
晚上勉強泡掉了身上那令人作嘔的腥臭味,我正打算入睡,卻聽到扒門的聲音。
無奈地一笑,開門一看,果然是夕年。他站在外面抱着枕頭,像一隻可憐的流浪狗。我的心不禁軟了下來,他還是個孩子呢。
“姐姐……”他擡頭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往我屋裡跨了一步,“我想和你一起睡。”
我蹲下身,夕年還以爲我又要對他進行摧殘,連忙後退。我伸手把他拉回來抱住,然後把他抱到牀上。
夕年現在換了一身軟軟的藍色褻衣,看着就像個精緻的娃娃,抱起來軟軟的,手感相當好。
可能是覺得我現在突然轉性了,對他威脅不大了,夕年在我身邊才安靜地躺了一會兒就不安生地碰碰我。見我沒什麼反應,乾脆一把抱住我。
本以爲這樣他就滿足了,哪知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時候,夕年又湊到我耳邊,“姐姐,我睡不着。”
我懶得搭理他,他停了一會兒得寸進尺地又說:“姐姐,你給我唱首歌吧,我聽着好聽就能睡着了。”
奶奶的,小孩子怎麼這麼麻煩?!我現在懷疑我剛剛是不是不要放他進來才比較好。
“姐姐……”
忍!我忍!!!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他開始一邊軟軟地撒嬌,一邊抱着我亂搖。我……我舉白旗。
“阿門阿前一顆葡萄樹,啊——”
“換一首。”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
“換一首。”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
“換一首。”
“……”
奶奶的,我連國歌都給他唱了,他還想聽什麼?!
“姐姐,怎麼不唱了?給我唱個你家鄉的小調就行。”
夕年說着又纏上來。偏偏他又像只小貓似的蹭啊蹭啊蹭的,弄得我沒了脾氣。
閉着眼不理他,沒等一會兒,夕年“吧唧”在我臉上親一口。見我還是沒反應,他不滿地晃晃我,“姐姐,你要帶我去哪裡?”
“陰間。”
“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嗎?”夕年繼續晃。
我有心要嚇他,便幽幽地說:“不,姐姐告訴你,咱們這個鎮子,就是個鬼鎮……”
“姐姐騙我,我明明看到的都是人。”
“姐姐沒騙你,等到明天……你一醒來……”
我說着說着意識就模糊了。
睡了個好覺,醒來後卻意外地不見了夕年。
昨天被那小毛頭折磨到快崩潰,是什麼時候睡着的我都不知道。看來我真是累了,否則也不會身邊少了人也絲毫沒有察覺。
揉揉眼睛,從乾坤袋裡找出一件輕便的白裙換上,鞋子也換了新的。剛坐在牀上穿好鞋子,我卻突然打個冷戰。
剛起牀時沒注意,這空氣中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的味道是——
是血腥味!!!
瞳仁猛地放大,我翻滾下牀,“嘭”一聲拉開門——
血!
到處都是血!!!
樓板上、欄杆上、窗櫺上、灰牆上……就連門把手上都浸染了暗紅的色彩!
那血腥味太濃,我擡起手掩了口鼻。
見過血流成河,見過堆屍成山,可眼前這些橫七豎八,血淹樓板的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啊!!!
一步步走下樓梯,鮮紅的顏色漫染了我的白綢繡花鞋。
出了客棧,大街上一片死寂,小鎮上空似是被罩了一層看不見的灰色煙幕。
明明可以看到亮得刺眼的日光,但除了那白亮的光團,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人感到暖意。甚至於那一團光也只是亮,冷冷地亮,亮得人心發寒!
街道兩旁躺靠疊摞的盡是屍體。
這些屍體被榨乾了血,成了一堆堆的皮包骨,慘白的臉,空洞的眼珠一致望天。乾枯的嘴角彎成奇異的弧度……他們、他們竟都在笑!
而那些被榨出來的血,匯聚成了我腳下的血河,漫過腳面,緩慢地爬行着,從我的腳尖滑到我的腳後跟。將我整隻白綢繡花鞋染成豔麗的紅。
整個鎮子像是突然脫離了時空,和外界完全隔離。感覺不到空氣的流動,哪怕是一絲一毫。
有的只是寂、冷、懼、悚、死!
凝固了的空氣中,依稀有極淡的人影,踉蹌着走過。
我心裡明白這是因爲自己戴着櫻野天晴的血石,才能依稀看到這些魂魄。
它們就在我周圍,飄忽着穿過我的身體,隱約還有幾個一動不動地站在巷尾,盯着我,一動不動。
雖然我心知他們對我沒什麼威脅,但還是不由得握緊了吟鳳劍。劍柄的冰涼讓我稍稍安心,但腦子裡另一個問題卻越來越讓我不安——
夕年呢?他去了哪裡?!
腦子裡混亂紛雜,夕年那雙漂亮的紫色眼睛在我眼前忽閃着出現。在看到那雙眼睛的一剎,我突然想起自己渾渾噩噩中說的一句話——
不,姐姐告訴你,咱們這個鎮子,就是個鬼鎮……
鬼鎮……鬼鎮……
突然我狠狠捂住頭,全身一陣陣地發冷,我不敢往深處想……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細微的響聲。
機械地轉身,卻見一個青年男子站在我的身後。他穿着紫紅邊的折光白緞袍,袍子上零零散散地織了銀紫色的菊花和其它幾種花的紋飾。
他的臉上戴了一個嵌有玫紅色人臉紋的白玉面具,那面具只讓他露出了一雙眼睛,一雙紫色水晶般的眼睛!
而他的胸前竟戴着一個浮雕着九頭怪鳥的金飾,那個九頭怪鳥我知道,那鳥便是血陰教的聖鳥。
這個人是——琅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