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今天一身做客的銀紅色新衣衫,衣料是她姐姐霜降特特留給她的,原是鳳樓送到鍾家去的禮物,衣料華貴並不遜月喚,顏色甚至比月喚身上的還要豔上幾分。這一身衣衫又是她親手所做,裁剪縫製,一針一線,無不用心。來時她在鏡前左照右照,衣衫的袍身腰袖,無不合身適體,將自己襯得自己面目如畫,嬌美動人。
此刻進了溫府,才發覺竟然溫家上上下下,連使喚丫頭都少有穿大紅大綠豔色衣衫者。這一比較之下,立時就覺着身上的這一身銀紅色又村又俗,把自己襯成了個頭一回進城的鄉下村姑,心裡不免有些自慚形穢起來,生恐人家盯着她的新衣細看,遂緊緊拉住月喚的衣袖,與月喚走在一處。離得鳳樓近了,此刻再看向他,更覺他眉目深邃,異樣的英俊風流,怕被月喚看出端倪,不敢死盯着鳳樓看,一顆心卻砰砰跳個不住,一刻也平復不下來。
到得老太太處,鳳樓略說了幾句閒話,即被溫老爺遣人來請了去。月喚領着小滿向老太太行了禮後,笑道:“老太太,我今天帶了一個妹妹來作伴呢。”
香梨笑道:“哎呦,也是個美人兒。咱們老太太最愛你這樣的,快到老太太身邊來說話。”把自己的繡凳讓出來,拉着小滿,叫她坐在老太太身側。小滿坐是坐過去了,卻滿面羞澀,垂首不語。
老太太問月喚:“我上回好像聽老五說過,你原是家中幺女,怎麼多了個妹妹出來?既有妹子,爲何到今天才捨得帶來給我瞧?”拉過小滿的手,將她的臉細看了一看,轉頭與諸人笑道,“小燈鎮那處地兒風水好,出美人兒。我當咱們月喚已是十分的標緻了,沒想到她妹妹也不比她差。你們爹孃生養了這樣兩個女孩兒出來,可真是好福氣。”
月喚正要搭話,小滿抿嘴而笑,已搶先答道:“回老太太的話,我不姓鍾,我姓龍,我家姐姐嫁與了鍾家大哥,兩家是姻親;我自懂事時起,就在鍾家長大,從小與月喚姐姐同吃同住,十分要好,幾乎沒有分開過……今年月喚姐嫁了人,撇下我一人,我日思夜想,十分掛念她……這回便跟了她過來小住幾日。”
老太太笑道:“這我倒有些聽不懂了,你姐姐嫁與月喚大哥,兩家成了姻親……你卻爲何自小吃住在鍾家?你家爹孃也願意麼?”
小滿眼圈兒一紅,垂首道:“這事說來話長……”
這樁事情,要從十幾年前說起了。小滿爹與月喚爹原是拜把子兄弟,鍾家住在小燈鎮北,龍家住在小燈鎮南,這兩家人,不論什麼事情,都是相幫相濟,雖不是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要親上幾分。
有一年,官府修建河渠,小滿爹與月喚爹被徵爲民夫,二人離家數日,從秋汛過後一直修到立冬之時,眼見將要完工之時,忽然一日,修好的堤壩塌陷,正在堤上幹活的數百民夫被大浪衝走無數,小滿爹和月喚爹也在其中。小滿爹會水,月喚爹卻是旱鴨子。
小滿爹拼了全身力氣,將月喚爹死死拉住,游水送到河岸邊。月喚爹得救,他自己卻因爲力盡,全身凍得失去知覺,無力上岸,終被河水捲走,到頭來,連屍首都未尋到。自那以後,每年到結義兄弟的忌日,月喚爹必要跑百十里路,去那河邊哭上一場,燒上月喚孃親手摺的紙錢一堆。
月喚爹的一條命全是結義兄弟給的,結義兄弟不在了,他一個人就養活了鍾龍兩家人。小滿爹死時,小滿尚未滿五歲,小滿娘大病一場,霜降和臘八年幼,家中尚有田地要種,小滿無人看管,鍾家便將小滿接來,養在家裡。
小滿十歲那年,娘又死了。霜降守孝滿三年,恰好到了十七八歲,便嫁與月喚大哥做了媳婦。其實月喚大哥看中的六娘子的孃家侄女兒,初初並不願娶霜降爲妻,被他爹打罵痛訴一頓後,無奈屈從了。霜降性子厲害,一個不順心便要哭天喊地,兩口子每每吵鬧,月喚爹便要拿棍子繩子去打自家兒子,月喚大嫂再怎麼無理取鬧,鍾家兩公婆也忍着讓着,日子將就過着。月喚爹別說忍讓,便是兒媳要他的一條老命,他也得給,誰讓人家爹是救命恩人呢。
小滿的哥哥臘八腿有殘疾,加上家徒四壁,年過二十卻娶不上媳婦,也還是月喚爹帶上兩個兒子種田外加做幫工,閒時給人看風水,存下銀錢,給他風風光光地娶了一個模樣兒還過得去的老婆。
待到臘八兩口子生養了小娃娃後,小滿即被他哥嫂接回龍家帶小娃娃去了。因霜降三天兩頭地替兄弟哭窮,鍾家就時不時地送些銀錢去給臘八養小孩子。這也是月喚家有田地許多,一家子人一年忙到頭,卻始終過不上富裕日子的緣由。
小滿自不會把家長裡短、霜降在鍾家稱王稱霸的事情都細說出來,只把鍾龍兩家的交好的這一番緣由三言兩語說了個大概,一屋子的人都已聽得唏噓不已,溫家老太太更是流了兩行老淚出來,說:“你兄妹三人父母早喪,都是苦命孩子,但能有鍾家一家子人的援手接濟,卻又是你們的好命了。當真是,比那戲文還要感人肺腑……”
小滿卻不愛聽這話。從前鍾家的四鄰八舍也好,龍家的左鄰右舍也好,諸人無不這樣說,說什麼鍾家人忒仁善老實有良心,說要不是鍾家人,她龍家三兄妹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麼田地云云。
所以小滿每一聽到這些話,心裡便要冷笑幾聲:若不是她爹爲了救結義兄弟,自家先逃了命,要人家援手接濟的,還不定是誰家呢。心裡這般想着,嘴上說道:“誰說不是呢。我是把鍾家大伯當做自己的爹爹,將月喚姐當成自己親姐姐看待的……可惜如今卻是連見姐姐一面都不容易。”
老太太心善,對她憐惜不已,因道:“你想你姐姐,來便是了。我年紀大了,愛熱鬧,你和你姐姐兩個都來陪我說說話,我老人家心裡也高興。”將小滿左看右看,又笑道,“你以後就別回去了,留在咱們家,給我老太太作伴得了。”
小滿幾乎要跳起來,兩眼發亮,緊握住老太太的手:“那我可就把老太太的話當真了!”
老太太笑道:“乖孩子,我老太太不會誆你。”
月喚見小滿得了老太太的歡心,自然也替她高興。
從老太太處請安畢,小滿自跟了月喚回去。路上頭,悄悄擡手,將頭上老太太爲她簪上的一枚金釵摸了又摸,釵頭上有一顆龍眼核般大小的珠子,極是稀罕。她不用看也知道,珠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必定有着言語難以描述的亮麗光華。
小滿對這金釵摸了又摸,心內喜悅萬分,與月喚商量道:“月喚姐,我這一回便住到下月,下月大伯過生日,我同你一起回家去。我嫂子即便生氣,我也有話回她。”
月喚無可無不可,道:“也好。”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他們待你還是那樣?”
一提起臘八兩口子,小滿就來氣,冷笑道:“帶大一個,又生一個。一年一個,一個接一個。我這幾年,什麼事情都不做,淨跟小娃娃的尿布打交道了,跟我上輩子欠他家的一樣。”說着就紅了眼圈,“沒有父母,我在自家反倒像是做客,話不敢多說一句,動不動還要看他兩個的冷臉……反而是在你家自在得多,說話吃飯,都不受拘束。可惜你嫁了人,出了門子,我嫂子就更加不願讓我去你家走動啦。”
月喚爲她難過,柔聲道:“你哥嫂人都不壞,就是心眼小了些。待你將來嫁了人,離了他們就好了。”
小滿又擡手觸了觸頭上金釵。金釵沉甸甸的,但覺心裡安定了些,笑道:“瞧我,好不容易跟了你來,心裡高興都來不及,淨說這些喪氣話幹什麼。”
行至花園裡的荷花池旁邊時,月喚見前頭的鵝卵石小徑的盡頭立着一人,那人斜倚着一株銀杏樹,正百無聊賴地擡頭看天。月喚噗嗤一樂,腳步更輕,快步向他走去,李大娘也笑道:“真是……又巴巴地在這裡截人。”
小滿自見了他的身影時,心底悄悄就是一喜,正要上前去喚他一聲姐夫時,手已被李大娘拉住。李大娘笑道:“五爺等在這裡,怕是有話要與姨娘說,咱們跟在後面一同走,叫他們說話去。”
鳳樓看月喚過去,笑道:“怎麼話說了這麼久,等你這半天。”按着他一貫做派,即刻便要上來拉小手的,轉眼見小滿笑吟吟地跟在後頭不遠處,遂無奈作罷。
月喚笑着睨他:“誰要你等着了?”說話時,恰好一陣風吹過,髮絲拂面,月喚覺得有點癢,嘟起嘴脣,“呼”地一下,把髮絲重又吹走。鳳樓便看着她笑。
落日西沉,月出東山,黃昏的餘暉下,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又長又細。月喚擡腳去踩鳳樓的影子,鳳樓嘖了一聲,屈指去彈的她的額頭,彈了兩下,手落下時,已將她的一條纖細手腕子攥在了手中。
小滿遠遠跟在後頭,看這一對少年夫妻旁若無人地執手而語,情致纏綿,人漸漸的便有些癡了。心道,若是將來某一日,我若能叫他也這樣待我,和我這樣說話,用這樣溫柔的眼神看我,就是死,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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