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紅了眼圈,亦是傷感不已,半響,拍拍女兒的肩膀,溫聲說道:“筠姐兒,筠姐兒,你且放心。只要你老母親和你哥哥在一天,斷不會教你美嬋及卿姐兒受一分一毫的委屈,將來若是她們孃兒倆受了屈,你儘管來找我。”
許夫人收了淚,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忽然道:“母親不是說還要給老五物色新人麼?我家裡倒養了幾個女孩兒,模樣兒頗過得去,字也識得,針線上的活計也做得,總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就是了,過一陣子我就挑幾個老實本分的送過來。”
鳳樓與月喚如今好了個蜜裡調油,如膠似漆,任誰也拆分不開這句話如何能和她說?老太太只笑了一笑,道:“這倒不急,待過了年,仍舊沒訊兒時,這個話方纔好開口說。”
還要再拉細問許家幾個外孫的事情,許夫人卻急急忙忙地要起身要去找溫老爺,老太太笑道:“他在家裡蹲不住,早晨來伺候我喝下一碗藥,隨後就在我牀頭乾坐着,和我大眼瞪小眼。家裡人都怕他,他往這一坐,我這屋子裡就鴉雀無聲的,沒人敢說話,我也煩他一天到晚板着那張長臉,就把他趕出去了。纔剛聽說去白馬寺訪友賞菊去了,怕要傍晚才能回來呢。”
許夫人慾言又止,重新坐下,給老太太揉肩膀。老太太看一眼女兒,道:“你曉得你哥哥從來不管家裡的事,你若有事,不如去和老五說。”
許夫人咬牙笑道:“我也想呢,老五那孩子,我前腳進府,他得了信兒,後腳就逃沒影了。他躲着我,我還不高興見他呢!”
老太太也撐不住笑道:“要麼你說給我聽,我替你傳個話。”
許夫人道:“罷了,母親也早就不管事了,又病着,我還是等哥哥回來再同他說罷。”
老太太知道她性子,也不再追問,只閉上眼睛,笑道:“不說便罷。”
果然,許夫人給老太太揉了半天的肩膀,終於沒能忍不住,自己便先開了口:“母親還記得咱們家北山莊子的老林、林雙喜麼?”
老太太復又睜開眼:“林雙喜?他不是在北山莊子的莊頭麼?怎麼了?”
許夫人倒奇道:“他早不是北山的莊頭了,莊頭現如今是香梨她爹瞿大成,老林就成了香梨爹手底下打雜的啦,母親難道不知道麼?”見老太太確然一副不知情的樣子,暗暗一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我今天找哥哥就是想說這事兒。他和香梨爹不對付,日子過不下去,說哪怕去別處劈柴燒火做雜工,也不願意在香梨爹手底下被人吆三喝四、看人臉色。他心裡這般想,卻又不敢來求哥哥和老五……怎麼說也是咱們家用了幾十年的老人兒了,我聽着可憐,少不得要替他遞一句話給哥哥。”
老太太問道:“咱們北山莊子的莊頭什麼時候成了香梨爹了?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又怎麼會知道?”
許夫人道:“聽說是香梨求老五,硬把她爹塞過去的。老五麼,一向散漫大方,母親又不是不知道。”頓了一頓,又道,“母親忘記了?溫家北山的莊子早年不是劃了一半給我做了嫁妝麼?兩家的田地莊子連在一起,那裡有什麼事情,我會不知道?我還奇怪,美嬋那邊的事情,母親事無鉅細都曉得,怎麼到了香梨那裡,這麼大的事情,母親竟沒聽說過?”
老太太微微出神,隔了半響,方問道:“瞿大成想去北莊做莊頭,既稱了心如了意,爲何又會與老林不對付?”
許夫人笑道:“咳,你聽我細說……”回身去過一杯溫茶,輕啜一口,潤了潤嗓子,接着道,“上一回,咱家的人去收租,在田頭遇見老林與香梨爹吵嚷。一問,老林氣得掉了淚,說給溫家管莊子管了幾十年,到頭來卻要受那門外漢姓瞿的氣。
“母親你道爲何,只因爲姓瞿的氣恨佃戶只聽老林的話,因此老林說什麼,他便要唱反調。老林說種豆,他偏要種瓜;老林說要上糞,他就指揮人去澆水。他只顧着氣老林了,卻沒把莊子裡的收成當一回事。好好的一片莊子,上百畝良田,風調雨順的一個好年,愣是被他禍害成了一片癩痢頭。等着看罷,今年秋收,北莊是不會有多少收成了……老林說,受些氣也便罷了,他是沒臉來見溫家人。老五向來看重他,叫他幫着瞿大成一同管好莊子,眼見着莊子被糟蹋得不成話,他哪裡還有臉來求老五?”
老太太皺眉道:“香梨爹固然不成器,老五也是胡鬧。老古話說,吃了不疼糟蹋疼。家中便是金山銀山,也禁不起他們這般糟蹋折騰。家中的幾處莊子若是都學了他們,那咱們一家人就只好去街口喝西北風了!像我這樣年紀大的人,一輩子經歷過不知幾回饑荒,最聽不得這個!”
因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便覺有些氣喘。許夫人慌忙叫人上茶,親自服侍老太太喝了幾口。老太太潤了潤嗓子,又道:“早年咱們家還在桐城的時候,有一年鬧蝗災,田地裡的莊稼被蝗蟲啃了個精光,咱們家還多少有陳糧,不至於餓肚子,那些窮家小戶的,飯吃不上,就捉蝗蟲煎着吃。一頓兩頓倒也罷了,幾天吃下去……”
許夫人一聽老太太要長篇大論講道理,忙插話道:“誰說不是呢,我也時常把老太太這話說給我們家幾個哥兒聽的。”
老太太的肩膀揉好,許夫人轉而去揉按手腕子,笑道:“香梨是誰?可是老太太頂頂喜歡的那個,老五便是對她孃家父母兄弟看顧些,我看也無可厚非。”一面悄聲問道,“對了,老五與美嬋總是吵鬧,好的時候少,吵的時候多……但我看香梨進門也有二年掛零了,怎麼遲遲沒有個喜訊兒,難不成是個不能生的?生不出來也便罷了,一輩子給咱們溫家做管家婆罷,不要管着管着,把咱們溫府的匾額換成瞿府就好。”言罷,掩嘴而笑。
老太太氣得笑了:“你心裡想說的,不過是我年紀大了,眼光不行了,出了這個事情,其實源頭在我,對麼?香梨愛財我也知道,其實她是個聰明孩子,偏在這一條上犯糊塗,如今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心裡總是不足。我早前只當她是幼時窮怕了,便是摟些銀子,也由得她去了,誰料……唉……”
默默轉頭,望向窗外,沉思良久,長長嘆幾口氣,復又嗔女兒道:“幸而我只是積食,若是旁的但凡重一些的症候,叫你來我身邊伺候湯藥,不出三兩日,準給你氣死。”
許夫人往老太太身上一歪,抱住老太太的脖子,笑道:“咱們孃兒倆個,什麼話說不得?我打從生下來就是這個多嘴多舌的性子,老太太難道不曉得?旁的人,這些話我還不高興和他說呢。”
許夫人在老太太牀頭說說笑笑,午間陪着用了一頓清粥小菜,親自服侍老太太躺下後,便要告辭回去。因家中小兒媳懷胎已足九月,只怕這幾日要發動,她心裡邊記掛這事,坐不住,跟老太太說了一聲,纔要走,卻見月喚也帶人來瞧老太太。
李大娘先瞧見了許夫人,忙笑着行禮,喚了一聲“大小姐”。月喚聽說過溫家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不管年紀多大,孃家人都還以小姐相稱的。當下便知道眼前這位就是鳳樓的姑母、美嬋的生母了,不待李大娘提點,忙忙的也行了一粒,喚她一聲“姑母”。行禮畢,起身時,再悄悄打量她的面容,倒嚇了一跳,還當是溫老爺換了女裝,戴了釵環,臉上搽了粉又描了眉。
李大娘看她面有不解之色,笑着提醒她:“你忘了麼,咱們家大小姐與老爺是一胞雙生的兄妹。”
那邊廂,許夫人也上上下下地將月喚打量了一番,轉眼就堆了個歡喜得不得了的笑臉出來,拉住月喚的手,又去攬她的肩,向身邊的人不住口地誇讚:“長得這樣水靈,是個懂禮的,又有孝心,怪道老五要看上她。咱們家幾個哥兒屋裡的姨娘我看着算好的了,誰知道和人家一比,竟成了我腳下的爛泥,都不值一提。”
一番話說的衆人無不掩嘴而笑。連老太太都忍不住笑罵她一句:“生就的一張婆婆嘴。”
月喚裝作嬌羞不勝的模樣垂首而立,心道,妻賢妾豔,沒有幾分顏色,怎麼做人家的妾室呢?又想,若是他的母親,我的婆母還在,那麼,我與香梨,大約也就成了婆母口中的爛泥了罷。想到這裡,自己在心裡嘆了口氣。
許夫人笑畢,從手臂上抹下一隻鑲金綠玉鐲子,替月喚戴上,道,“今天咱們許家要添丁,你姑母坐不住,先回去了,待滿了月來接你去吃酒。”
月喚含笑道謝,把她送出門去,再返回來陪老太太說話。坐了一時,看老太太倦了,這纔出去。行至門口,卻遇見香梨親自拎着一個食盒過來,當下二人立在門口處,親親熱熱說了好一通話。
閒話說完,二人一個向裡,一個向外,各自去了。香梨進了院門,走到正屋門口,卻被婆子攔住了。婆子客氣笑道:“老太太喝下藥,已經躺下歇了,二姨娘明天再來罷。”
香梨自進溫家門,被攔在老太太門外還是頭一回。她還沒說話,她身後跟着的婦人就先笑道:“咱們姨娘怕老太太沒有胃口,親自給熬了一鍋雞頭米送來,桂花是咱們姨娘親手採摘的,雞頭米也是今年新收的。小火熬到現在,趁熱送了來,請老太太用一些纔好。”
香梨從那婆子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心內詫異着,口中道:“我不放心老太太,入內看上一眼便走,不叫老太太勞神費心便是。”
婆子伸手把食盒接了過去,笑道:“不用看了,老太太好多了,只是懶怠說話,說有人來,都擋在門口。”
香梨心中莫名忐忑起來,緩緩點頭,與身後跟着的人道:“那便明天再來瞧老太太罷。”
帶着人,無奈折返回去,到得大門口,凝神望去,見月喚並未走出很遠,正一路走着,一路與靜好四春兩個說說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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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九是中日合資,日本出資方是日本津九株式會社,中國出資方是一家老牌國企。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家創立幾十年的老牌國企也撐不下去了,眼見要倒閉之時,恰好浦東張江高科技園區招商引資,吸引到日本津九前來投資,中日雙方一拍即合,於是就有了上海津九儀器有限公司。
中方出資方負責提供場地,負責招工,日方出資方則負責提供技術、設備以及管理人員。工廠內凡部長級以上的高管人員幾乎是日本人,偶爾有日本留學歸來的高學歷精英人士,課長及普通職員則全部是中國人。
中方高管人員,全公司僅有一名,便是副總經理。此副總經理乃是國企遺老,在津九純粹是擺設。其主要工作內容就是負責列隊歡迎前來參觀的各路客人,以及在各種大會小會上做開場白,會議結束時再做總結髮言。
日方高管人員湊到一起開會時,一般就討論怎樣削減經費成本,提高產品質量,努力擴展銷路,增強企業競爭力;中方高管即副總經理在會上一般作如下發言:我昨天在辦公室發現地面有垃圾,不用說,肯定是我們某些不自覺的員工隨手丟下去的。你無心的一個舉動,卻給我們保潔阿姨增加了無謂的工作量。我還聽到個別員工說:我們不丟垃圾,保潔阿姨沒有工作可做,就要丟工作了。我問你,你說這樣的話,可笑不可笑?說出去丟人不丟人?你的素質在哪裡?這樣的發言,最好不要讓我再聽到第二次。讓我聽到第二次,我會毫不留情地罰你的款,記你的過!”
或者是這樣的:同志們業餘時間要多讀書、讀好書,像我們公司的某某同志學習,他的辦公桌上就堆着很多業務書籍,你們不妨去參觀一下,不要整天捧着手機,到哪裡第一句話就是wifi密碼多少。
所以,說是合資公司,中方所佔股份只有日方三分之一弱,再加上公司管理層幾乎都是日本人,中方在公司的重大決定上幾乎沒有什麼話語權。公司每年的利潤,也都以商標使用費、技術轉讓費以及分紅的形式被母公司日本津九株式會社給榨光。
中方管理人員對此頗有怨言,但自己一來沒技術,二來無設備,三來只擅長窩裡鬥,最好假大空。一旦日方撤資撤人撤去設備技術,就會淪落到連飯碗也保不住的地步,所以也只能乖乖地屈人之下。
此爲津九這家公司的大背景。
入職的第一天,上午九點不到,五月就已早早來到津九辦公樓前候着,等到人事擔當上班,給她發了兩身工作服,再領她去更衣室換上。穿戴停當,五月照了照鏡子,不禁就是一笑。鏡子裡的她,身着白襯衫,一身藏青色西裝衣裙,領上打着一個紅色蝴蝶結,腳上是一雙樣式樸素的黑皮鞋,皮鞋同樣也是領來的。一身裝扮看上去和高級餐廳的服務生相差無幾,其實是日本企業裡最常見的ol打扮。獵頭公司八神所提到的日劇《庶務二課》裡,辦公室女職員就差不多是這種穿着。
到了九點鐘,五月把自己的衣服存放好,跟着人事擔當去了一樓辦公室區域。雖然在日劇上多多少少看過,但她頭一次進日企這種開放式辦公室時,還是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一間開放式辦公室內,有大約一百多人在辦公,而且大家都是統一着裝。女性員工一律是西裝衣裙,打蝴蝶結,工廠定製的黑皮鞋。男性員工一律淡灰色車間工作服,只有爲數不多的幾個頭頭身穿深色西裝,總會計師鬆尾就是其中一個。
部門有財務、人事、總務、法務、通關、資材、it等。每個部門的辦公桌都拼成一個長條,部門領導的辦公桌則靠牆橫放,與部下們的辦公桌行成一個t字。五月大略數了一下財務部的人頭,不連鬆尾,竟然有七八個人,而且清一色都是男人。在她印象裡,財務部應該是女人的天下,她多多少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竟然有全是男人的財務部,當下吃驚不已。
她在人事辦理入職手續時,常課長跟牙疼似的,把她的高中畢業證書拿在手裡看了又看,一邊看,一邊嘬牙花子。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