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木木然地看着澤居晉,內心近乎絕望,開始考慮起自己的飯碗問題。她想,五月,明天被開除後,你是先去找房子呢,還是先去找工作好呢。又想,應該不至於吧,我是憑本事吃飯,無緣無故的,他總不能因爲我沒有向人家坦白自己曾經是赤羽的服務員、赤羽式的俏皮話張口就來而把我開除吧。
澤居晉察覺到她的目光,轉臉和她對視一瞬,忽然開口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她打起精神,說:“五月,鍾五月。”
“我是問真名,不是你的……”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手指在太陽穴上按了按,思索片刻,才說道,“……不是你的日本藝名。”
原來他一直以爲“五月”是美代給她起的日本藝名?五月腦子又是嗡地一聲響,說:“即便在赤羽,我也沒有過藝名,五月是我唯一的名字。”把掛在椅背上的挎包拿過來,找出錢包,抽出身份證,遞給他,“這是我的身份證。”
他接過去,正反面都看了一看,輕聲念道:“出身地,山東。年齡,22歲。姓名,嗯,真的是鍾五月……”
“不,應該是23歲。”
“怎麼?”澤居晉挑起一根眉毛,“年齡也是假的?”
“不。您說的是實歲,我們中國人喜歡按虛歲算,所以,按照我們這邊的算法,我已經今年是23歲。”
澤居晉沒有說話,把她身份證上的照片和她的臉反覆覈對,確定她的臉和照片一致後,才把身份證遞還給她。二人之間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澤居晉忽然又開口說:“誤會你了,抱歉。”
“……不,我簡歷作假了。”五月腦子一熱,張口就來“我簡歷上沒有把赤羽的工作經歷寫出來,簡歷上的工作經驗也有誇大。”
在赤羽的工作經歷,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他,將來總會知道的事情,不如自己向他坦白,不管還能不能留在津九,至少她能夠問心無愧。只是心裡總覺得莫名委屈,眼內就有淚水涌現,努力忍住了,垂下頭去,輕聲說:“還有,請您對我不要抱有偏見,我雖然是赤羽的服務員出身,雖然日語都是自學,雖然學歷還不夠,可是我,我想我的日語水平足夠做您的翻譯。”
澤居晉一笑,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知道。你的日語水平,在你還是赤羽服務員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赤羽這個詞兒,咬得極重。
在赤羽的時候,他好像總共聽她說過兩次話,都是她和客人說笑話的時候。當然,她以爲是說笑話,其實在人家看來,就是打情罵俏。五月不說話,端起面前的可樂杯,往口中猛灌一口,一股酒精的辛辣味道從口腔直衝腦門,一下子就嗆出幾滴眼淚,趕緊把嘴裡的一口黃酒再吐回到杯子裡去,趁着咳嗽的時候,悄悄把眼淚也擦掉了。但一轉眼,卻又看到他在皺眉瞪着自己。
她端錯的黃酒杯,原來是他的。
她窘得差點就當場哭出聲,問自己:鍾五月,你還能更蠢一點嗎?怎麼連黃酒和可樂都分不出?你是不是嫌臉丟的還不夠?
“總會,來來來!”已經喝得東倒西歪的呂課長端着酒杯,領着幾個人殺了過來,一齊起鬨說,“我們自己人還沒喝過呢!酒呢?總會的酒呢?五月,你也站起來,咱們大家一同敬總會一杯。”
澤居晉向服務生招手,示意再開一瓶啤酒拿過來,呂課長等不及,說:“哎呀,總會面前不是有黃酒嗎?總會你不要裝,我知道你會喝酒,而且酒量不錯!日本人還有不會喝酒的?!我手裡也都是黃酒,咱們就來黃的!”
不由分說,把五月剛剛喝錯又吐回去的那隻杯子端起來,硬塞進澤居晉手中:“來來來!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感情深,一口悶。總會要是對我們感情深,我們幹起活來會不賣力?我們一身力氣,就等着給總會出力了,端看總會你給不給這個面子了!”說完,指揮一羣蝦兵蟹將挨個來碰澤居晉手中的酒杯。
五月看他始終皺眉看手中的黃酒杯,急中生智,把自己的可樂杯遞過去:“總會好像拿錯了杯子,他手裡的是我的可樂,他的黃酒在這裡。”說着就要去換下他手上的黃酒杯。
呂課長說:“沒拿錯沒拿錯,他手中這杯黃酒是我剛纔給他倒的,我認識,你別瞎說。”
肖系長人狡猾得很,說:“我怎麼看着像是可樂?他不會用五月的可樂代替吧。”伸頭聞了一下 ,向呂課長報告說,“總會手裡的是黃酒,沒錯。”
澤居晉被一羣上海地頭蛇圍住,無可推脫,心一橫,一閉眼,一杯摻着五月口水的黃酒都倒入口中。
“好!”呂課長鬨然叫好,“咱們財務課都是好漢!黃的喝完了,再來紅的!”
澤居晉酒喝完,強忍住不適感,轉頭不悅地瞪五月一眼。五月又是無奈,又是委屈,在心裡爲自己辯解:你一個人有那麼多酒杯,都放到我面前,和我的混到一起去了,所以我纔會看錯啊!唉,算了,看來還是先去找工作吧。行李就先放到七月那裡去,和她擠幾天應該可以的。
呂課長連續灌了澤居晉幾杯酒,心情大好,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和他進行中日交流:“總會,我們前段時間給您招翻譯員,挑來挑去,幾乎花了眼,經過艱難的抉擇,最終才挑到這個鍾五月。話說,您還滿意吧?她日語很好,人也可愛。”
澤居晉扭頭看她一眼,一笑,並不說話。呂課長催促五月:“你把我的話翻譯給總會聽呀。”
五月幾乎要羞愧死,苦笑說:“課長呀,你這話讓我怎麼翻?我臉皮還沒厚到誇獎自己的地步呀!”
呂課長大着舌頭說:“你不好意思翻?那我來說。”豎起大拇指,衝澤居晉說,“我們的新翻譯,五月,日語吆西,人也吆西,大大的吆西!”
澤居晉扭頭再看她一眼,又是嘲諷一笑,還是不說話。五月哭笑不得,如坐鍼氈般煎熬。看看時間,還沒到八點鐘,看呂課長這功架,不知道還要喝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呂課長擠在五月和澤居晉之間叨叨了半個小時,五月累得不停捂嘴打哈欠,澤居晉則笑而不語,只聽呂課長一個人說話。
晚上八點三刻,正打瞌睡的白井一個激靈醒過來,振臂一呼:“二次會!二次會!”
日本人最愛喝酒,一般公司裡聚會,第一場散了以後,關係好的同事或朋友會再去另外一家店裡小酌幾杯,這種情況即稱之爲二次會。如果還不夠,可以三次會、四次會,一家家的喝,直到過癮爲止。
白井這個提議很得大和田歡心,大和田問大家:“對面就有一家ktv,大家去不去?”
因爲散財童子白井也去,財務課的人喜笑顏開,紛紛表示非常想去唱歌。呂課長負責結賬,白井再發一輪小費,小杜又代五月領到一張千元大鈔。一行人出了酒店,浩浩蕩蕩往馬路對面ktv開進。
酒店距ktv只隔了一條小馬路,一行人就步行過去,公司的幾輛車子則慢慢跟在後面。過路口的小紅綠燈時,白井無視紅燈,悶頭就闖,有幾個人本來還在猶豫,看他往前闖,便也跟在他身後跑。五月看見,倒嚇了一跳,忍不住喊:“那個,工廠長,當心有車——”
肖系長嘖了一聲,說:“他闖紅燈,插隊,公共場合大聲喧譁,樣樣精通,和中國人一個樣。你勸他,他反而要不開心,管那麼多幹嘛?”
呂課長這時過來插一句話:“因爲他喜歡中國,說在中國要入鄉隨俗。哈哈,我們公司的幾個日本人中,就數他最有勁。”
肖系長翻了翻白眼:“不錯,他早就被中國人同化了,就差去跳廣場舞了。但人家一回到日本,你猜怎麼着?立馬就變回高素質人羣了。交通法規麼,是要遵守的;言談舉止麼,是彬彬有禮的;穿衣打扮麼,是山青水綠的。所以我跟你說,日本人都虛僞到骨子裡去了,表面再熱情、再禮貌、說話再客氣又能怎麼樣?骨子裡還是看不起你們發展中國家的人,所以說還不如中國人,表裡如一,不論去哪裡,痰該吐吐,垃圾該丟丟,東西該偷偷……”
肖系長越說越激動,呂課長咳嗽一聲,向不遠處走在一起的幾個日本人努了努嘴。一家日企裡面有這樣的仇日人士,最難做的只能是五月這樣需要和雙方都打交道的翻譯人員。五月乾笑幾聲,趕緊換個話題:“課長,我這幾天發現咱們財務課的人好像都會幾句日語?”
呂課長一樂:“何止財務課,整間辦公室的人,一年到頭和日本人打交道,哪個不會說幾句。”轉頭吩咐小杜小聶,“你們兩個說得最好,露幾手出來,震一震五月,讓她瞭解一下我們財務人員的外語水平。”
小聶大聲應了一個“哈衣”,魔爪一揮,“啪”地往小杜屁股上拍了一把。小杜□□:“雅,雅蠛蝶——”
五月目瞪口呆,風中凌亂。
這還沒算完,小聶魔爪又伸到小杜的胸上亂摸,小杜一邊伸手抵擋:“雅蠛蝶,褲拉薩一!”轉眼又嬌喘吁吁地呻-吟,“啓母雞一……啓母雞一……哦,哦……”
五月果然當場被震住,半天都回不過神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老老實實聽肖系長的反日演講算了。
呂課長訓斥小杜小孟:“說的好好的,不要擠眉弄眼的出猴相,哦什麼哦!”又轉頭得意洋洋地問五月,“怎麼樣?他們說的還可以吧?”
五月點頭:“何止可以?簡直好到不能再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令人大開眼界。”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對作者的愛護~~~
不知道說什麼好,
總之會努力寫好每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