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五月喝下去的生啤不多,並沒有完完全全迷醉,周邊發生的事,人家所說的話,她都感覺得到,也能夠聽到。酒保報出澤居晉的名字,鬼冢發狂,怒摔車門後揚長而去,出租車司機和酒保合力把她攙下出租車。這個時候,她心裡就明白了,自己是得救了。流淚滿面地想向人家說一聲謝謝,嘴裡卻只能夠發出斷斷續續的奇怪笑聲。
酒保雖然見多識廣,卻沒有見過這種一邊流淚一邊發笑的後遺症,心中不禁暗暗詫異。把她小心翼翼地扶到酒吧門口的露天座椅上坐好,給她喝下半杯溫水,又拿冰毛巾幫她敷額頭,其後就站在她身邊一步不離地看護着她。等澤居晉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清醒了很多,只是頭腦反應還有點遲鈍,身酸腿軟,也沒有力氣站立。
澤居晉是在她下車坐了不到二十分鐘的時候趕到的,她正迷糊着,聽見腳步聲和酒保的招呼聲,趕緊睜開眼睛,就對上了他的一雙隱含怒氣的眼睛。她心口酸酸的,避開他的目光,說:“我……”
澤居晉沒有任何表示,只是俯下身體,蹙眉往她臉上仔細看了一看,一言不發地伸手把她攙扶起來。她全身無力,一下子就軟軟癱倒在他懷中,實在沒臉見人,就把臉緊緊埋在他的胸膛上。心底一鬆的同時,不知怎麼,忽然間就覺得委屈得要命,眼皮也發酸發脹,伏在他懷中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
酒保把五月的皮包遞給澤居晉,並低聲向他訴說這一晚上的情形,指指五月,拿起水杯比給他看:“幸好她沒有喝下很多,一杯麒麟生啤,只喝了二分之一不到點……精神看上去已經比剛纔要好多了……她這種情況,回去多喝點水,好好睡一覺就好了,應該不要緊,不用擔心。”
澤居晉點頭,伸手與酒保握了握,說:“今天多謝你,你幫了大忙。若不是你,後果不堪設想。”
酒保連忙擺手;“應該的,應該的。沒想到在我們一期一會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鬼冢桑也是常來的客人……沒想到,沒想到。要是您晚來一步……好險。”
五月兩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腦袋埋在澤居晉懷裡,哭得稀里嘩啦,眼淚水鼻涕水全都糊在他身上,等他和酒保說完話時,西裝前襟已經溼了一片。
酒保看澤居晉手忙腳亂掏手帕,忙伸手過來幫忙扶住五月。手才一碰到她的胳膊,她就像被超高壓電擊棒給電了一下子似的尖叫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惡狠狠地去打他手的同時,腦袋使勁往澤居晉懷裡躲。酒保尷尬非常,趕緊縮回手。
澤居晉苦笑,把她的腦袋稍稍推開一點,和酒保說:“請幫我再叫一輛出租車,去浦東張江。謝謝。”
酒保跑去路邊,轉眼就叫來一輛車子,並幫忙打開車門候着,出租車司機看澤居晉扶着幾乎不能行走的五月,開始嘬牙花子:“這一帶拉到的客人都是這樣醉得東倒西歪的……可千萬別吐在我車上……”
酒保彈彈車窗:“爺叔,你今天運氣好,叫你拉到這一趟長差,從這裡到浦東張江,跨了幾個區,有多少距離,你自己算算看。”
司機的腦袋立刻轉了個彎,面露親切笑容,熱情招呼起來:“客人當心點啊,別碰到頭,慢點慢點,別急。要我下去幫忙伐?”
澤居晉把五月塞到車內,緊跟着也坐了進來,把又軟軟倚過來的腦袋從肩膀上推開,俯身給她繫上安全帶。用手帕草草擦了下西裝的前襟,然後伸手擋住她再次歪過來的身體。同時取出錢包,單手打開,取出一疊鈔票,伸手出去和酒保又握了一握,再次道謝,把鈔票留在了酒保手裡。
車子緩緩駛離,拋下身後那條霓虹燈光閃爍的喧囂街道。
五月歪坐在後排座上,捂着臉,有一聲沒一聲地啜泣着,一邊豎着耳朵等他來問自己和鬼冢出來喝酒的緣由,他若一開口,她馬上就解釋給他聽。但他好像並沒有要聽她解釋的意思,自從上了車,就全程黑着臉,默不作聲地扭頭看向車窗外。
前排座上的司機聽她哭得傷心,就勸解她:“……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小情侶吵架,牀頭吵牀尾和……沒什麼過不去的坎,相互退讓一步麼,也就過去了。犯不上跑到酒吧喝成這個樣子,家裡人擔心不說,也傷身體。小姑娘,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等了一等,看五月不出聲,又去對澤居晉說教:“旁友,你作爲一個男人,也要適當讓讓女朋友,對吧?和女朋友吵架吵贏了,把女朋友氣哭了,也不能算真本事。再說了,女孩子是水做的,是要哄的嘛,板着一張臉幹什麼?旁友,你是哪裡人?不是上海人吧?關於哄老婆這一點,你該跟我們上海男人學學,我們上海男人疼老婆可是全國聞名。”
司機在前面絮絮叨叨,澤居晉莫名煩躁起來,蹙着眉,把西裝外套脫下,胡亂扔到座位上,白襯衫的袖子挽到手臂上,一手鬆開領帶,再不耐煩地捋了兩把頭髮。
車內氣氛異常尷尬,五月哭都不敢出聲,默默流淚半天。司機仍然沒有住嘴的意思,她若再沉默下去,倒像是默認了人家的話似的,若向司機鄭重解釋,又未免太過矯情。想了想,只是問他:“請問,你,你是怎麼過來的?”
澤居晉眼睛看向車外,繼續沉默。五月淚流漸漸兇猛,啜泣聲更響。前排的司機忙裡偷閒轉過頭來,用眼神對他進行無聲的譴責。他也終於受不了她的哭聲,扭頭看她一眼,開口說:“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很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她有什麼話好說?她無話好說,只能淌眼抹淚,以示委屈。
半天,他卻又說:“是公司小唐的車子。”
她抽噎着問:“他人呢?”
“叫他先回去了。”
要是被公司同事知道她於深夜在酒吧被人迷暈,澤居拋下工作前來救美一事傳了出去,將來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影響。他這個時候還能夠想到顧全她的臉面,她心中的感激無法言喻,只有不停地道謝:“謝謝你,謝謝。”眼淚不斷掉落下來,就用手背胡亂擦拭。
“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了,我已經好多啦。”流着眼淚,小心翼翼問他,“你是不是還要回公司?有沒有耽誤你工作?”
“有。”他擡手看手腕上的軍工手錶,“還有工作沒做完……桌面一塌糊塗,電腦都沒來得及關,違反了公司5s管理規定。”
5s是日本企業獨特的一種管理辦法,是整理、整頓、清掃、清潔和素養這5個詞的縮寫,因爲這5個詞在日語羅馬拼音的第一個字母都是“s”,所以簡稱爲“5s”。相當於中國企業開展的文明生產活動。
五月想笑,卻笑不出來。
出租車正在南浦大橋上高速行駛着,突然毫無預兆的,從後面猛躥出一輛吉普車來,司機嚇出一身冷汗,猛打了一下方向盤。因爲慣性,原本老老實實癱坐着的五月一頭扎到澤居晉身上。
她知道他心裡嫌棄自己的鼻涕眼淚,想爬起來,掙扎了兩下,身體痠軟無力,沒能成功。而且,他身上乾淨溫暖的氣息,給了她莫大的安心,使她漸漸平靜下來,什麼都不願再想,只想就此睡去。於是停止掙扎,仗着自己昏昏沉沉的還不太清醒,厚着臉皮靠在他肩膀上。
他只能忍着,對着她的一張花臉皺半天的眉頭,終於還是看不下去,把自己的手帕遞過來,語調極其溫柔地嘲諷她:“到現在還和你以前的那些客人保持聯繫?業餘生活挺充實的嘛。”
五月怕的就是被他這樣誤解,聽他這樣一說,立刻氣急敗壞地抓住他的衣袖:“你聽我解釋之前,請不要急着評判我。”
“哦,是麼,請說。”
前排座上的司機也擺出了個凝神細聽的架勢,五月羞恥難當,也管不了許多了,向他解釋道:“他不是我在赤羽認識的客人,我從赤羽走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現過呢!他是我在旅行社工作時認識的客人,說是客人,也只和他打了一次交道……”一邊擤鼻涕擦眼淚,抽抽搭搭地把給鬼冢訂票送票的始末,以及找工作時無奈請他幫忙,答應請他吃飯,卻因爲他先買單,不得已又請他喝酒的事情前前後後全都說了。
最後又說:“你可能覺得我輕浮不自重,可是作爲我來說,我能夠避免前一家旅行社老闆的阻撓刁難,順利通過津九的背景調查,全是因爲他幫忙。也正因爲我珍惜和喜歡津九的工作,心裡對他纔會感激得要命。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性格,對於幫助過我的人,我就要想方設法還人家的人情……所以纔會請他吃飯,後來請他喝酒。可是,可是我沒想到他會是這個樣子的人……”
囉裡吧嗦解釋了一大堆,其實這些話都是經過反覆斟酌的,有她的一點點小心機在裡面。向他說清楚和鬼冢出來吃飯喝酒的真正原因的同時,也強調了自己是個有情有義、有恩必報會做人的好姑娘,不僅如此,還是個熱愛工作的好員工好下屬。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還好意思怪她?再怪她,那就是他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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