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 城西寶順合。這一日, 仇萬里又來,才和李元貴說了兩句話,便見一個小潑皮進到鋪子裡來, 指名要找東家說話。恰好月喚聽見, 從裡間出來, 問他什麼事情,小潑皮往月喚臉上下死眼狠看了一看,話也不說, 掛着一臉猥瑣笑容, 轉身又走了。
這樣的情形,月喚已見怪不怪,鋪子裡有店夥及李元貴在,這些人畢竟佔不到什麼便宜去,但仇萬里腦子卻覺腦子一熱,按捺不住, 疾步上前, 擡腳往那小潑皮屁股上猛地一踹。小潑皮往前一衝,沒穩住,一跤跌倒在門檻上,嘴脣磕破,即刻腫起老高。
小潑皮爬起來,“啐”地吐出一口血水,也不說話, 彎腰低頭,惡狠狠地往仇萬里身上一撞,仇萬里個子雖比他高,卻是文面書生一個,不過三招兩式就落了下風,幸而李元貴和店夥跑出來拉偏架,他才得以脫身,饒是如此,眼皮上也鮮血直流,眼珠子都差點給抓到。
小潑皮被拉着,脫身不得,連吐幾口血水出來,惡形惡狀地問道:“好兒子,敢打你老子,有種!名字報上來,待老子回頭去找你!”
仇萬里冷笑:“我姓仇,名萬里,從早到晚都在縣衙內的,你去到那裡,提起仇師爺,一問便知。”又道,“你若有種,便也留下姓名,我不日自會上門請你前去縣衙喝酒。”
一提“縣衙”二字,小潑皮就已經縮了,兩顆門牙俱已鬆動,也只好自認倒黴,瞪上他一眼,甩開李元貴,罵罵咧咧的大步走了。
因仇萬里的眼皮傷得厲害,月喚便將他讓進內宅,叫靜好拿來雲南傷藥,又請阿孃給他上藥,阿孃忙進忙出,瞅個空子,與月喚悄悄道:“這人看着也是一表人才,我看他麪皮比羅秀才還要白淨幾分……”
月喚着惱:“又來了。”
仇萬里的眼皮上好藥,又被留了一頓飯,傷處雖火辣辣的痛,但一想到今日得以在月喚面前出了一回風頭,心內着實得意。
飯罷,他要回縣衙去了,月喚親自送他到角門外,看他眼皮上老大一塊傷口,心中過意不去,叮囑道:“切記這幾天都不要碰水,千萬不要留下傷疤纔好。”又把餘下的一些雲南傷藥給他帶着,“省得回去還要再跑一趟藥館。”
仇萬里接了傷藥,笑道,“我是男子,即便留下傷疤也不打緊。”頓了一頓,又喚道,“鍾姑娘……”
他這一句鍾姑娘叫出口,月喚不由得笑了出來。她臉上和胳膊腿兒都還好,腰身卻已粗得如同水桶,他卻還稱呼自己爲姑娘。
仇萬里往門內瞧去,四春和靜好遠遠的站着,大概是爲了方便月喚與自己說話方便,都沒有跟過來,遂壯起膽子,說道:“鍾姑娘……”
月喚好笑,拿着帕子掩着嘴,說道:“仇大哥有話直說便了,總喚我鍾姑娘做什麼?”感念他的一片俠義心腸,便將先生換做了大哥。
仇萬里心裡一熱,纔要張口說話,轉而看見她的肚子,不由得又躊躇起來,沉吟半響,方說出一句:“我回去了,你們小心些。”
月喚將他送走後,阿孃和靜好悄悄嘀咕道:“妹妹將來一輩子還長着,總要再嫁人的,我看這一個就不錯。”
靜好嘆一口氣:“阿孃,你總是這樣喜歡拉郎配,叫東家聽見,又要嗆你。這一個呀,人家家裡有已有妻室啦。”
阿孃道:“我適才聽四春說了,他娶的這門親倒有些像是迫不得已似的……我想想也是,要是與自家娘子過得好,也不至於天天往我們這裡跑……”
靜好道:“我們東家要人有人,要財有財,要本事有本事,爲什麼一定要嫁給家有妻房的男人家呢?嫁過去,又做人家姨娘麼?”
阿孃道:“叫我們妹妹嫁與他做平妻不就好了?”又道,“我也想叫妹妹嫁給好人家做娘子,但誰還會願意呢?即便願意,又怎麼知道不是爲財呢?所以我才覺着這個人好,知根知底,又一心向着我們妹妹,剛纔不是還和人家打了一架,淌了一臉血麼。”
靜好心下多少有些爲鳳樓難過,嘴上卻附和阿孃道:“阿孃說的是,我都沒想過還有這一節呢。他不能休妻另娶,但可以娶我們東家回去做平妻呢。”又與阿孃咬耳朵道,“他家那個娘子,人醜得要死要活,便是給我們東家提鞋都不配。”
一番話把阿孃的心說的更熱。晚上睡覺的時候,阿孃舊話重提,道:“妹妹哪,你休要嫌我囉唣,我年紀大了,愛操心,成天在心裡頭琢磨着你以後的事情……再過個幾年,我差不多也該見閻王去了,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能放心閉眼去?我在心裡頭想着,那羅秀才對你肯定是有意的,但他家裡老母親太難纏,一張利嘴叫人受不了,你若嫁給他,難聽話肯定要說給你聽的,不單是你,只怕連毛毛頭也要受委屈……那個仇萬里,我打聽下來,雖有妻室,但你卻可以嫁給他做平妻,他無父也無母,家裡就不會有人給你臉色看……”
深夜裡,月喚默默想着心事,耳邊聽得阿孃這般爲自己打算,不覺傷感起來,說道:“我在溫家,不過是個姨娘罷了,他們那樣的人家,從不把我們這些姨娘放在眼裡的,所以我心裡並沒有存着爲他守節的念頭。只是,無論如何,要先把毛毛頭生養下來才行。阿孃,你不用爲我操心,待將來有合宜的,我自會爲自己打算。”
阿孃這才放心,喜道:“正是這話,正該如此。”
自那以後,阿孃便不大搭理羅秀才了,只對仇萬里一人上心。
月喚肚子漸漸大了,只以養胎爲重,不大去管外面的事情了。外頭鋪子裡有李元貴,內宅就由阿孃坐鎮。阿孃是鄉下人,心眼兒實在,這仇萬里一來,她若得知,必定要叫四春去前頭請他進內院來,要麼留飯,要麼與他說些家常,一口一個“萬里”,像是對待自家子侄一般,看着着實親熱。
李元貴及店夥等人原先以爲月喚對羅秀才有意,是以對羅秀才客氣非常,忽見這仇萬里在阿孃那裡佔了上風,料想大約這仇先生不日便要成爲寶順合的主人家,便齊齊轉了向,也對着仇萬里加意親熱起來。仇萬里見衆人待自己不同,心內明白,不覺得意非常,得了空就要來寶順合轉上一轉,布頭也不扯了,一來,就坐在櫃檯前和店夥說笑,儼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樣。
這下又輪到羅秀才煩惱了。
羅秀才成天失魂落魄,他老孃看在眼裡,遂託人給他說親,連說兩個,他不要說相看了,來了媒人便要趕人家走,他老孃哭罵:“我是造了什麼孽,生養了你這樣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出來!要是看我不順眼,想要讓我早死,拿根繩子來往我脖子上一繞便是,何苦這樣折磨我!”
羅秀才一看老孃發怒,慌忙跪地,爲自己爭辯道:“求你老人家消停一會兒,說這麼重的話,兒子怎麼受得起?”
他娘罵:“你還有什麼受不起的?爲了個狐狸精,連名聲都不要了,都打算給人當現成的後爹了!我老婆子的這些話又算得了什麼?”
羅秀才氣得幾乎要哭出來,爬起來,拂袖而去,他老孃在身後長哭,扯着嗓子大罵:“沒臉沒皮的玩意兒!虧你還讀了那麼些書,我想一想都要替你害臊!同你講,只要我活着一天,那小狐狸精就別想進我羅家門——”
不過外頭的這些事情,月喚都不知道,她臨盆在即,身子發沉,走動不便,且偶有腹痛,不敢再出去活動,這一陣子就在屋子裡躺着,縫縫衣裳,做做針線,偶爾會去後院裡走上一走。阿孃等人怕她操心,也不和她說起旁的事情。
終於到了生產這一天,從早上便開始腹痛,急急請了兩個穩婆來,人家來看了一看,又走了,說:“你這是頭生,沒那麼快,還得一陣子呢。”
月喚痛得受不了,面色慘白,握着阿孃的手,哭哭啼啼道:“阿孃,我怕我是活不成了。”
阿孃斥道:“胡說什麼!我們女人家,任誰都要過這一關的,忍着些也就過去了,都活不成了,這世上也沒有人了,給我咬牙忍着!”
終於熬到了這一天的傍晚,月喚的肚子一陣痛過一陣,請的兩個穩婆又過來,說道:“快了快了。”命靜好四春去拿剪刀備熱水。
阿孃自個兒在院中向正南方向拜天拜地,長跪不起,口中唸唸有詞。
不一時,水備好了,剪刀等物也已送了進來。月喚嗓子這時已然發不出聲音來,只是無聲流淚。四春生平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不行,出來進去,大氣兒也不敢出,見月喚實在可憐,遂大着膽子,拿一塊熱手巾給她擦拭眼淚,替她理理汗溼的劉海。
靜好跑去院中拉阿孃:“你老人家等下再來求神拜佛也不遲,快進去看看東家,你在旁邊,我們心裡便有了主心骨,也不慌。”把阿孃從地上攙起來,才察覺到阿孃身子顫得厲害。
屋裡,月喚痛楚,四春在旁安慰,年紀大的那個穩婆放下茶盞,慢條斯理站起來,在盆中洗了洗手,擦一把,走過來,說道:“我來瞧瞧。”
掀起月喚身下衣裳,纔要去摸她肚子,靜好忽然伸手拉住她:“王婆婆,你看你的指甲。”
這穩婆的十根指甲留的老長,又黃又彎,看着倒有些鷹爪。靜好將她攔住,她訕笑道:“我指甲怎麼了?”
擔任她幫手的另個年紀小些的穩婆也道:“不礙事,我和我老姐姐成天在外頭給人家收生的,光是這個月,便……”
靜好不容她說完,便道:“我雖然不大懂,但好像從前聽我娘說過,做穩婆的,頭一件要緊事便是把自己收拾乾淨,你這個指甲我看着就覺得害怕。”
阿孃眼神不好,天還沒上黑影,就已經看不大見了,聽聞後,特地點了一盞燈過來,往王婆婆手上仔細覷了一覷,搖頭道:“你這樣不成,不小心颳着哪裡,大人和毛毛頭都要受傷的。”
王婆婆臉上掛不住,道:“也不瞧瞧都什麼時候了,還要計較這些小事情。你們若不放心,我現在動手剪了便是。”湊到燈下去,拿原本留着剪臍帶的剪刀要剪指甲。
靜好伸手去推她,口中叫苦連天:“怎麼就叫我遇見了你!就衝你們這個邋遢勁兒,我也不敢信你!”從她手中將剪刀一把奪下,與四春道,“你與阿孃守在這裡,我去重新找人來!”
四春強作鎮定,拖着哭腔喊道:“你快去快回!”
阿孃也打點精神,與這姓王的穩婆道:“快走快走!”
兩個穩婆卻不走,事情沒做,卻有臉討銀子,嘴裡嘀嘀咕咕的,和阿孃又是好一番糾纏。
作者有話要說: 收穫了投雷一大串,
受寵若驚,小夥伴們太破費了。
大家訂閱留評就已經很滿足了~~
這幾天較忙,無法一一回復,但評論一天卻會刷n次的。
感覺不會有比八方的評論區更有趣的地方了,有菜花的小夥伴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