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聽到他那一句“再不怎麼怎麼, 馬上就發火了”, 就像孫悟空聽到如來佛祖念緊箍咒, 手不由得就是一鬆, 潤脣膏被他奪去。他擰開蓋子, 在嘴脣上塗了兩下:“是薄荷味的。”品了一品,微微蹙起眉頭,“怎麼有點甜?”
“明明就是澤居寶玉嘛。”
澤居晉聽後,不出一聲,往她這邊慢慢逼了過來, 她一看不好, 趕緊退後,背最後緊緊抵住電梯門:“納尼, 納尼?!”
“五月醬既然說我是澤居寶玉……”兩隻手臂將她圈在在電梯門後,一臉的壞笑, 說話的聲音到後面越來越低,“……既然是澤居寶玉,那麼,自然就要做點澤居寶玉該做的事情。”
她緊緊閉眼,慌亂道歉:“再也不說澤居桑是賈寶玉就是, 對不起,請原諒小的這一次, 再也不敢胡說了!”
可惜澤居寶玉聽也不聽,微微偏了偏頭,向下俯身之際, 電梯“叮”地一響。兩個人同時受驚,電梯門打開,五月一個轉身,率先跨出電梯,連頭都不敢回。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過長長的走廊,終於到達自己房間門口的時候,她悄悄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取出房卡,回頭衝身後的澤居晉輕聲說:“晚安。”
澤居晉兩手插在棒球服衣兜裡,望着她,回以一笑:“晚安,五月醬。”
開門進內,房卡往旁邊一丟,扔掉外套,趕緊衝進洗手間去,打開水龍頭,捧一捧涼水澆在已經微微發燙的臉頰上。澆了兩捧水,擡頭看鏡子,張口“啊”地失聲叫了起來。鏡子上爬着一隻手掌大的壁虎,壁虎聽見她的叫聲,小眼睛警惕地看着她,從它的小眼神能看得出它其實比她還緊張,身體僵在鏡子上一動不動,擡頭和她兩兩相望。
她天生害怕一切爬行類的小動物,哪怕遠遠看見一眼,也會嚇得毛骨悚然,身上起雞皮疙瘩。以前錢沐送給她兩隻小巴西龜,她勉強養了兩天,實在受不了那兩隻龜的醜樣子,又還給他了。就怕到這個地步。
壁虎看她尖叫一聲之後再無動作,試着往前爬行了幾步,爬一爬,停一停,爬來爬去,就只在那一塊地方打轉。因爲在鏡面上,看着像是兩隻壁虎在同時移動。她耳朵尖,能聽得出壁虎爬行時發出的那種恐怖又噁心的沙沙聲,瞬間工夫,寒毛倒立,雞皮疙瘩遍佈全身。慌亂之中,拿起一隻衣架去戳壁虎,想把它趕走。衣架碰到壁虎的尾巴,還沒用力,一整條細長醜陋的尾巴就從身體上脫落下來,掉在了洗手檯上。
天地良心,她根本沒有想要去傷害它,她只是受不了它在鏡子上爬來爬去的醜陋模樣和令人膽寒的恐怖聲音。壁虎脫落的尾巴生命力很是頑強,即使與身體分離,卻仍然在洗手檯上翻騰打滾,翻了幾翻,滾了滾之後,終於“啪”的一聲,掉落在她腳面上,接着又翻滾到地板上去了。
壁虎尾巴掉到她腳面上的同時,她“嗷——”地慘叫一聲,同時把手上衣架一丟,幾乎是連滾加爬地逃出了洗手間,靠在洗手間門旁的牆壁上大聲喘氣,咧嘴哭嚎的間隙,還不忘嚷嚷:“我這就去投訴!我這就去投訴!”
正靠在牆上喘息,門鈴忽然響起來,她一哆嗦,跟壁虎一樣貼着牆一小步一小步地滑行到門口,拉開門,就看見了一臉緊張和驚詫的澤居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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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城,溫府。年前那幾天,府內但凡成了親的婦人,無不歡天喜地地張羅着往孃家送禮,互相說着閒話,誰家送給老丈人的禮太寒酸,太上不了檯面,誰家又送了銀錢和禮物,多少的有面子。府裡頭上上下下都忙得熱火朝天。
月喚因爲和孃家斷了來往,卻每天裡只管去鋪子裡幫忙,回來後便去找老太太說話,從不與人提及自己孃家的事情。老太太早已得知此事,暗地裡笑過幾回鍾家父女都太認死理,倔得像牛。及至她到了跟前,見她說笑如常,反倒讓人覺得十分可憐,因此對她倒比往常更親熱了幾分。
鋪子裡的生意,月喚漸漸摸出了門道,一把算盤也打得叮噹響。鋪子裡盤賬,夥計們的工銀伙食,進貨出貨,她都留心看着。不管丁掌櫃做什麼決定,她都只看不說,並不多嘴多舌,時間久了,丁掌櫃也漸漸放下了心。
年底生意好,店鋪裡忙起來,她外頭可幫着招呼客人,裡頭也能幫着算賬,且甚少出錯。有錢人家的夫人小姐等喜歡找她說話,那等尋常的市井婦人更愛與她打交道,進門就是“二掌櫃在不在?請她出來說話”,概因她不會看人下菜碟兒,有錢無錢,她都是一樣的笑臉,無論買與不買,都不會遭半個白眼。和她說話,猶如春風拂面。兩個字,舒心。
由此,鋪子上下人等,對她便去了幾分輕視之心,一聲“二掌櫃”喚出來,較之從前,也多出許多尊重和敬服來。
臘月二十七那天,老太太病倒了,月喚就沒法去鋪子裡了。一大早和鳳樓趕過去請安問好,伺候湯藥。老太太病倒,是因爲卿姐兒不大好了。
卿姐兒自那一回大病之後,一直時好時壞的,大夫是每天應卯一樣來溫府瞧上一瞧,好的時候喝補藥,不好的時候喝救命瞧病藥,總之是藥不離口。非但如此,城中的大仙半仙算命的先生也請了許多來,都說她今年有一場死災,關鍵就在於能不能熬過這個年了。若是能平平安安熬過這個年,等開了春,身子自然能養好,再挨個一年不在話下,運氣好了,便是長大成人也不無可能,若熬不過去,那也只有撒手放她去了。
因着大仙們的那些話,美嬋這一段時日天天在東院守着卿姐兒,不敢輕易離開一步,自然也沒有一分閒心去管旁人事情,是以月喚輕易便能說動鳳樓,得以去同瑞和幫忙,從頭至尾,沒遇到一分的阻礙。
到了臘月二十八,美嬋早上起來,來到卿姐兒的小牀前瞧了一瞧,替她掖了掖被角,將她的小手塞回到棉被中去,頗爲欣慰地與身旁的婆子道:“昨天一天沒吃什麼飯,誰知到了晚上,眉頭也沒皺一下,就喝下去小半碗藥,昨夜也沒聽見夜哭,一覺就睡到了這早晚。”輕聲嘆一口氣,又道,“今兒都二十八了,這個年,還有幾天就能過完了呢。
婆子生怕吵醒卿姐兒,低聲道:“可不是,吉人自有天相,夫人且放寬心,老早有一陣子都說不行了,不也好好的養到現在?就是飲食不調,好好調養調養也就好了……這陣子一步都沒出去,一絲兒的風都沒吹到,不會有什麼事情。臉色我看着並不壞。”揀美嬋喜歡聽的話絮絮說了一籮筐,又笑道,“我看姐兒個頭兒也跟長了幾分似的,昨天給她穿那條綢褲,瞧着有些短了,連腳踝都遮不住,我就想,必是我們姐兒腿長了。我就說天老爺這回終於長了一回眼,等過了年,我親手疊一筐元寶去普濟寺燒,好保佑我們姐兒長命百歲!”
美嬋頗覺高興,笑道:“謝天謝地,苦了這許多天,眼見是能夠熬過去了。這孩子悶了許久,看着有點不大高興,成天就望着窗子發呆,她不知道這是爲她好呢,唉——”悠悠地長嘆了一口氣。
婆子道:“小人兒喜歡到外頭跑動是天性,我就成天和姐兒說,我說:姐兒,你別嫌悶,等開了春,天兒暖起來的時候,你的身子差不多也該養好了。到那個時候,我給你扎個蝴蝶風箏,你天天到園子裡放去!”
兩個人正在卿姐兒面前一遞一答地說着閒話,打從外頭忽然進來個人,是鳳樓。鳳樓揹着雙手走到屋內,婆子忙喚了一聲“五爺”,又轉頭交代小丫環:“去泡一壺五爺喜歡的龍井來。”
美嬋讓開一步,讓他走到卿姐兒的小牀前面,鳳樓伸手欲要去摸卿姐兒的額頭,美嬋忙拉住他:“你做什麼?她睡得好好的,你的手冷不冷,莫要吵醒了她。”
鳳樓道:“我的手何時有過冷的時候?不信你看。”回身將美嬋的手握了一握。
美嬋面上微微一紅,將他的手推開:“在姐兒面前,不要動手動腳的,放尊重些。”
鳳樓轉身去摸卿姐兒的額頭,美嬋又拉他衣袖:“姐兒睡得淺,被人一碰,馬上就要醒了,你叫她多睡一會兒。”
鳳樓蹙眉道:“昨天我在的時候就睡下了,怎麼到現在還睡?一天到晚總是昏睡也不好,哪怕起來坐着,也比躺着強些。你護她護得過了頭,只怕對她有害無利。”言罷,在牀沿上坐下,從被子中把卿姐兒的小手拉出來,握在手心裡。
美嬋本想上前阻止,怪他去吵卿姐兒,但又想兩個人只有在談及女兒的事情,當着女兒的面,纔會像人家過日子的夫妻,纔會心平氣和地說上幾句話,一時心中頗多感慨,到了嘴邊的話又改成:“知道了,不用你交代,我是她親孃,總不會害她就是。沒聽人說起過麼,小孩兒家多睡睡才能長個頭呢。再過一陣子,等過了年,暖和了,就放她去外邊玩耍去。”
鳳樓這時卻笑道:“這孩子早就醒了,在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