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娘撿了乾淨的布頭來給小滿包紮傷口, 慢聲細語地說道:“小滿哪, 你大伯給你連嫁妝都備好了, 將來再給你找個好人家, 風風光光地嫁過去做媳婦不是很好?你爹不在了, 我們便要照看你,你想岔了,我們自然也要勸着些……你好好的一個女孩兒,若是去了溫家做了姨娘,人家知道的, 說你貪圖富貴, 寧做富家妾,不爲窮家妻;不知道的, 便要罵我們鍾家人沒有良心了,不知拿你換了多少銀子回來……小滿呀, 你又當大戶人家的姨娘是這麼好當的麼?”
霜降聽見了,立時便喊:“婆婆,你光說小滿,卻忘了屋子裡頭還坐着一個富人妾哪!你忘了你家三姨娘了麼?!王八對綠豆,大家誰也別說誰!”
月喚娘嘴不如兒媳利索, 說她不過,只氣得頭上冒煙, 將小滿胳膊一丟,捧着臉便哭了出來。
阿孃因感激霜降爹救了獨子的一條性命,把她兩姐妹當成自己的親骨肉一般的疼愛, 說話從來都是輕聲細語的,即便霜降有時候說話沒上沒下,也是能忍便忍了。今天一聽她這話,實在生氣,再也忍耐不得,開口斥責道:“我們妹妹是自願的?是像你們姐妹今天這樣哭着喊着要去給溫家做姨娘的麼!她被那殺千刀的溫老五騎馬搶走的時候,你不也在門口?你兩隻眼睛沒瞧見?她被搶回去關起來,行動不得自由,名聲也敗壞了,她一個女孩兒家,你要她怎麼樣?!她一根繩子吊死,你們就高興了麼!”
李大娘礙於身份,並未過多插話,聽阿孃說“殺千刀的溫老五”時不由得皺了皺眉,見月喚眼中汪着淚水,要落不落的,心裡一疼,忙也跟着幫腔道:“正是!五爺把姨娘搶回去,綁起來,拿刀子嚇唬,若是不從,要殺人要放血的,我們姨娘哭了幾天,險些兒嚇死。不要說姨娘,我們做下人的也嚇暈了幾個!”
阿孃一聽,險些給心疼死,上來一把抱住,摟着月喚的腦袋就哭了:“我的兒啊!不承想叫你受了這麼多罪,都是你老子兄弟沒用!白長了個大個子,一個兩個就曉得吃吃吃!一羣沒用的孱漢!哎呦呦,那殺千刀的王八蛋溫老五喲,他個害人精,他個混賬王八蛋——”
月喚娘淌眼抹淚,在門邊上鼓了半天氣,卻仍不敢對霜降大聲說話,只是好言好語道:“霜降,你不好這樣說我們妹妹,妹妹帶小滿去走親戚,好心反而辦了壞事。小滿看中衣裳送衣裳,看中首飾送首飾,難道看中妹妹的女婿,妹妹也得趕緊送給她麼?天底下有這個道理麼?”
霜降冷笑:“是妹妹她一個人的女婿麼?人家家裡正房還沒有發話呢,你們倒急得跳腳!”話說得急了,嘴裡進了風,咳嗽兩聲,復又道,“也不是我們小滿看中她女婿,是她女婿看中我們小滿!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個碗不會響,兩個碗叮噹響!婆婆難道沒有聽說過這些話麼?他一個男人家,要是無意,誰還能強迫他不成?”
月喚娘被她搶白了一通,又哭了,轉頭看向月喚爹,嘆氣道:“你看看你造的孽,還不如那時死了乾淨,省的受這許多氣。自己一輩子累死累活爲別人,還帶累自己的兒女!有本事你自己去找溫老五,把他揪來,或是親自把小滿送到溫家去,逼迫我們妹妹做什麼?我倒情願你那時死掉,一了百了!”
阿孃聽兒媳咒罵兒子,立刻跳腳,開始數落起兒媳來:“好好的,你咒你男人做什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的命數自有天註定。老天叫誰活誰就活,老天叫誰死,誰就得死,這是任誰也怪不得的。就好比小滿她爹,他救了你男人,卻被大水沖走,要怪,也只能怪老天,不好怪到你男人頭上!又不是你男人存着害人的心思,要害死小滿爹!”嘴裡訓斥着兒媳,眼睛卻看向霜降姐妹,這話擺明了是說給她姐妹二人聽的。
霜降說話太過刻薄,犯了衆怒,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她搶白得無話可說。其實也不是無話說,她一肚子的話,只是只有一張嘴,說不過這一屋子的娘們而已。她說一句,人家就有十句還她,眼看形勢不利於己,和一幫老孃們吵吵也沒甚用處,這個家裡,能拍板拿主意的,只有公公一人而已,想通了這節,索性閉上嘴,不說了。
她妹妹小滿不顧腕上血淋答滴,坐在門檻上哀哀哭泣。月喚爹看看月喚,再看看小滿,不忍心見小滿流淚,卻也捨不得再去逼迫自家的親生閨女,心內是萬分爲難。月喚娘看小滿手上鮮血淋漓,終於還是不忍心,拾起剛纔丟下的布頭,又支使二兒媳去屋子裡拿來傷藥,給她慢慢把傷處給包紮了起來。
院內屋內一堆人一時僵住,或坐或站,各自出神,默默聽龍家姐妹二人啜泣。不一時,忽聽霜降一聲驚呼:“爹!爹!可是你老人家來看我們了?!”
衆人駭一大跳,齊齊伸頭去看,院中不見一個人影。李大娘暗暗嘀咕:她莫非是着了魔?靜好膽小,怕鬼怕妖,趕緊把四春的手拉在手裡。霜降連喊了兩聲爹,往院角一株櫻桃樹膝行爬了過去,衆人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但見櫻桃樹跟下盤着一條小小的花蛇,花蛇盤着小小身子,吐着細細信子,在樹下一動不動,與霜降兩兩相望着。
距那花蛇還有兩三步遠時,霜降停住,衝那蛇連叩三個響頭,方纔擡起頭來,顫聲問道:“爹,可是你老人家回來了?可是你不放心我們姐妹二人,特地過來看看?”轉頭又衝月喚爹孃二人道,“你們也快來瞧瞧我爹,我爹有話要和你們說!”
江南鄉下多有這個說法,但凡家中有蛇出現,便認定是家中逝去的長輩心有牽掛,特意回家探視家人。因算不上是壞事情,所以非但不能打罵,反而還要叩頭燒紙,恭恭敬敬請它回去。
鍾家人見到這蛇時,曉得是小滿爹,因此心便先虛了。月喚娘低頭擦了一把眼淚,道:“我去屋子裡折兩隻紙元寶來。”
月喚爹蹭地站起來,走到門口,尚未說話,眼淚先流了下來:“二弟,是你麼?可是不放心小滿?你放心,小滿的事情,我必會給你辦妥當,不叫她受一分委屈!”
阿孃也舉袖拭淚:“這叫什麼事,這叫什麼事……連過世的人都驚到了。”又將家裡的事情一一說與那花蛇聽,“他兄弟,你快些回去罷,家裡的事情,不用你掛心。這十幾年來,我們鍾家沒使你三個孩子受過一分委屈。臘八娶了親,小娃娃生到第四個啦,三兒一女,前兩天我給他們四個都做了新棉衣,才送過去……霜降在我們家,也養了兩個小子,日子好着哪,眼下還有小滿一個,唉……”
李大娘與靜好自然也知道知曉這個說法,不由得面面相覷,發起怔來。這時,原本百無聊賴的四春卻突然“咯”的一聲,笑了出來。衆人正哭的哭,嘆的嘆,她這冷不丁的一聲笑,便把衆人給驚到了,紛紛轉頭看她,問她笑什麼。
四春道:“我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情,這才笑的。”
李大娘看月喚爹一臉不高興的往這邊瞪眼,忙伸手扭四春的耳朵:“發昏也不看看時候,大人們正在生着氣哪!笑什麼笑?一點規矩也不懂的臭丫頭!”
四春“哎呦哎呦”地叫喚,說:“你聽我說呀!”
李大娘喝道:“你說!若是不好笑,看我不把你兩隻耳朵擰下來!”
四春道:“就是那個,我從前和三春五春在家裡玩耍,有一次,她們跟我說我家後院一口井中有魚,我就想,不可能哇,一口挖出來的井,又不是江,也不是河,哪裡會有魚?我成天在井旁淘米洗衣的,有沒有魚我會不知道?她們見我不信,就帶我去打水,桶丟下去,水打上來,我一看,娘呀,果真有一條半死不活的小草魚!那以後,我沒事就拿着桶去水井裡撈魚,撈來撈去也撈不着,我實在想不通,後來腦子都琢磨得疼啦……然後我就去追着三春五春問到底怎麼回事,她們不說,我把我娘給我的一把松子糖悄悄塞給了五春,她就和我實話實話了。”
靜好聽得入迷,悄聲問她:“到底怎麼回事,你家井裡頭真有魚?怎麼別人撈得着,就你撈不到?”
四春見一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看,得意洋洋道:“原來魚是她們提前準備好的,趁我不留神,把魚偷偷藏在水桶裡,裝模作樣的丟到井裡頭,打一桶水上來,騙我說是水井裡頭的魚。嘻嘻嘻,好笑不好笑?你們說我傻不傻?”
她這個笑話,人家聽了,都不明白到底哪裡好笑,李大娘卻是一樂,擡手給了她一隻爆栗子。霜降看她面熟,卻想不起名字,拿眼瞪住她,尖聲問道:“你是誰啊!”
四春一本正經回答:“我是四春。”
阿孃抹了一把眼淚,悄悄過來,問她:“四春,想不想吃水鋪蛋?要甜的還是鹹的?”
四春說:“我喜歡吃松子糖。”
阿孃手伸進衣襟和衣袖裡摸了摸,半天,終於從衣袖裡摸出一隻碎了殼的荔枝幹,剝掉幹皮,對嘴吹了吹灰,不顧四春撇嘴斜眼,四下裡躲閃,捏住她下巴,往她嘴裡一塞。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所有留評、投雷和澆灌營養液的小夥伴們,麼麼噠,愛你們~
等明天回家再逐一回復,現在手指頭凍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