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聲音大不過爸爸, 只好強行壓下滿腔憤怒和驚慌,儘量心平氣和地去和爸爸講道理:“你要是擔心家潤的房貸, 那麼今後都由我一個人來還。二十萬,只要給我兩年時間, 我可以打兩份工、三份工,三十萬說不定都可以賺到。我將來……”
鍾爸爸一大半心事被五月說中,不由得惱羞成怒, 手一揮:“不要給我畫大餅了!你真當我眼裡只有錢?我要是隻想要錢, 就不會急着讓你嫁人,而是讓你一直在外打工賺錢了!你今年實足23, 虛歲24了, 再過兩年三年,誰還會要你?我們倒貼都不一定能說到像樣的人家!我們鄉下人, 哪個不是二十不到就結婚生子了?像你一樣大的, 還能找得到幾個?遠的不說, 你二叔家的大弟弟, 比你小四歲, 今年都抱上兒子了。你外面打了兩年工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不把我放在眼裡了是不是?美國總統厲害嗎?日本天皇厲害嗎?我們國家主席厲害嗎?人家的兒子閨女不還是照樣要結婚?!”
鍾奶奶在窗外聽了半天牆角, 這時插口說:“……小孩子家不懂事, 你爸這是爲你好。將來成了老姑娘了, 嫁不出去了, 讓你爸媽的老臉往哪擱?你爸難道會害你不成?”
五月終於說不下去,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傘讓清, 我一點也不喜歡他!”
爸爸和奶奶兩個人同時笑了出來:“小孩子電視小說看多了,動不動就是愛啦情啦,喜歡啦……人家讓清除了臉黑了點,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哪裡配不上你了?結過婚以後,感情慢慢培養就是了……”
兩個人的笑聲中,渾身發抖的五月把眼淚一擦,咬牙說:“總之我不願意嫁就是了,我馬上回上海,我現在就走,不讓我走,我就打電話報警!”
這些話其實不該當着面他們的面就嚷嚷出來的,要是不說出口,裝出無所謂或是歡天喜地的樣子來,說不定還有辦法可想。到底還是年齡小,沒經過這樣的事,加上慌亂氣憤到極點,心裡想什麼,嘴裡馬上就都嚷了出來。鍾爸爸在鍾家擁有絕對權威,從來只有他罵人的份,還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這個女兒更是生下來頭一次對他大叫大嚷,他嚴重不適應,氣到面目漲紅,腦門發漲,瞪着眼,冷喝一聲:“想走?反了天了!在家裡給我等着結婚!”
當天,五月就被關進自己房間去了,門外加了一把鎖,水也罷,飯菜也罷,都從窗戶口送進來。吃喝拉撒都在房間裡解決。鍾爸爸恐怕她出幺蛾子,第一時間就把她的小包和手機拿走了。包裡面有她的身份證戶口本、儲-蓄-卡信用卡和初四上午回上海的動車票,另外還有一把雨傘。家潤也不在家,五月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開始,她還試圖衝着窗外大喊大叫,希望能引起鄰居的注意。結果嗓子都叫啞了,也沒人聽見,或許是聽見了也不願管她家的事情。
鍾爸爸被她嚷得心煩,罵她說:“死孩子,你老老實實給我呆着,趁早死了這條心!也不用腦子想一想:讓清就在派出所上班,就算報了警,出警的多半是他同事。你結婚,他那些同事還要來喝喜酒呢!”
五月跟傻了一樣在牀上從中午呆坐到深夜,終於接受了自己因爲拒婚而被被爸爸關在家裡的事實。從前在社會新聞上看到父母包辦婚姻、少女被拐賣等一類的新聞時,總覺得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離自己太過遙遠,沒有一點實感,所以不過唏噓一聲“天,都什麼時代了,還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了事,或是乾脆當故事來看,卻沒想到今天,這種事情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天方夜譚一樣的可笑可悲。
當然,她也不是沒想過,讓清作爲結婚人選來說,配她可能綽綽有餘,但她就是不願意嫁他,她就是想要回上海。
上海,那個高樓大廈密集的水泥森林裡,她所有喜歡的人都在。上海,那個她覺得冷漠疏離、她苦苦掙扎卻又暗暗喜歡的地方;那裡有值得她爲之拼搏奮鬥的目標和未來;有她已經實現或是正在實現的夢想;是她的心靈和靈魂能夠得到慰藉的港灣。所以,她不願意離開那裡。
深夜裡,她圍着被子,委頓頹喪地坐在牀上,默默流着眼淚。從有記憶到現在,從沒有過比今天更爲煎熬的日子。這一天,是這樣的煎熬。
大年初四,她被關的第二天,也是她訂婚的日子。街上飯店陸陸續續開了幾家,鍾爸爸去考察過後,都不滿意,不是檔次太低,就是菜品不行。和鍾奶奶以及鍾二叔商量後,最後決定把酒席辦在家裡。和鍾媽媽、鍾奶奶三個人從早忙到午,另有二叔一家人的搭手幫忙,也收拾了一桌頗爲豐盛的酒席出來。中午,傘鍾兩家客人到齊,鍾爸爸解下圍裙,散煙點火,端茶倒水。
酒席上,除去俗稱“小六樣”的六種禮品之外,傘家又奉上用紅色緞帶捆紮的二十萬元。二十摞鈔票,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在客人的驚歎豔羨聲中,鍾爸爸左顧右盼,志得意滿。
至於準新娘子五月,本來該出來向未來公婆敬茶並收取改口紅包的,但也被鍾爸爸一句“她從上海剛回來,不適應家裡的氣溫,受了涼,有點感冒,剛吃藥,睡着了”給敷衍過去了,傘讓清想起五月對自己的冷淡態度,心知大概沒那麼簡單,她大概要鬧彆扭的,鬧就鬧吧,好在馬上就要結婚了,結過婚後自然也就老實了。
中午,鍾奶奶送飯菜給五月。五月今天燒得厲害,昏昏沉沉睡到現在,聽見奶奶的聲音,爬起來,額頭頂在窗玻璃上,用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的嗓音艱難問:“家潤回來了沒有?”
鍾奶奶嘆氣說:“還沒呢。你就別指望他了,他回來,你就不用結婚了嗎?”
下午兩三點,兩家客人吃飽喝足。讓清父母因爲看不起鍾家人,剛剛又大出血,心情十分不好,連去看五月一眼都不願意,只在臨去之前說了一聲:“天冷,讓孩子好好休息。”也就走了。
客人都走了之後,鍾媽媽終於空閒下來,在鍾爸爸的監視下進房間來收盤碗,見飯菜動也沒動,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傻孩子,你這是在和誰賭氣?你爸這一輩子就做對了這一件事,你卻和他對着幹……”
五月努力睜大一雙腫眼泡看着媽媽:“媽,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想要回上海,我還有兩個月就可以考出本科了,工作也剛剛步入正軌……我辛苦到現在,人生纔剛剛開始,現在結婚,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鍾媽媽說:“我聽讓清說,郵政局的櫃員只要高中學歷就行了……”
“媽媽,我不想嫁給讓清,我嫁給他,會一輩子都不開心的,你放我走好不好?”
鍾媽媽聽她說得可憐,眼圈當即一紅。鍾爸爸見女兒始終冥頑不化,在門外恨恨說:“鑰匙都在我這裡,別和你媽說了,她沒那個膽量放你走!”
五月擡眼望着媽媽,拉住她的手,不放她出去:“媽媽,你已經沒有了七月,現在就只剩我一個女兒了,你捨得把我關起來,讓我和不喜歡的人硬是湊成一對、一輩子都不開心嗎?”
一聽七月的名字,鍾媽媽忙拉起圍裙按在眼角上:“我就你這一個女兒了,我不疼你又去疼誰!你是一時糊塗,不明白大人的一片苦心!你不嫁給讓清,難道還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嗎?我和你爸就你這個女兒,難道會害你嗎?你犯糊塗,我們大人不攔着你,將來你成了老姑娘,後悔了,又要來怪我們!”
五月哭着說:“媽媽,你和爸爸是世界上最狠心的爸媽知道嗎?小時候你丟下我們整整兩年,結果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送走和我相依爲命的七月……現在又這樣對我,你怎麼還好意思說是爲我?”
鍾媽媽按着眼睛,說:“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就是這次,也不要怪你爸媽狠心,我們這樣的家庭……窮得叮噹響,名聲也都出去了……一般人家誰又能一下子拿出二十萬的彩禮來?讓清這樣條件的,一旦錯過,是一輩子都不要想再遇見第二個了……”
兩個人都說服不了對方。五月病着,而且連着兩頓沒有吃飯,這時虛弱又無力,實在沒有力氣再說下去。鍾爸爸在外不耐煩地催促,鍾媽媽也恐怕被女兒說動,急急收了盤碗走了。
大年初五,被關的第三天。五月一大早又起了燒,偶有咳嗽。鍾媽媽着慌起來,要帶她去醫院看,鍾爸爸不同意,騎車跑去鎮上醫院,開了點退燒藥回來,叫鍾奶奶用水喂服了下去。鍾媽媽擔心說:“這孩子平時不聲不響,什麼事都喜歡悶在心裡,一個人琢磨,別不會想不開吧……”說着說着,哭着抱怨了起來,“傻孩子喲,你怎麼就不能體諒體諒大人呢,大人都是爲你好,都是爲你好喲!”
鍾奶奶說:“別在這裡添亂了!她鬧小孩子脾氣罷了,多大的事?我晚上搬來和她一起睡,熬到初十就算任務完成。”又恨恨說,“上海是好人能呆的地方嗎?以前多聽話的一個孩子?那時候成績可以考上大學的,不叫她去上了,也就老老實實回家來了,二話都沒說一句。這纔去了幾年?就被帶壞了,回來就敢跟爸媽唱反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