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房裡的年輕男女相對而坐,女客親暱地與男客商量點什麼菜,又拉過對面男客的生啤,喝了一大口,舒了一口氣,說了聲:“好冰。”再把杯子推回到男人的面前去。
美代則低着頭爲那名女客倒梅酒,面上依舊是平常衆人見慣的職業微笑。梅酒注入圓口玻璃酒杯中,約有兩釐米高時收住瓶口,夾了兩塊冰塊放進去後,拿調酒棒攪了攪,這才雙手端起,輕輕放到那名女客人的面前,臉上是體貼又客氣的笑:“女孩子加一塊冰就好,太冰了對腸胃不好。”年輕女客微微偏過頭,衝她笑了一笑,以示謝意。
在餐廳裡上班,每天最不少的就是看到俊男美女的機會,老的少的,各國風情的。就是明星,也看到過幾個,簽名也要到過一兩張。五月跟隨着一幫子同事往裡瞅了好幾眼,固然這一對比一般人養眼的多,但五月卻看不出什麼花頭來,就問久美子:“哪裡來的明星?還是美代桑的親戚?”
她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爲店裡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有女伴或是攜家帶口領着老婆孩子來用餐的客人,店裡的女孩子們就不會再往前湊,爲的是不使客人難堪。再說,和家人亦或女朋友前來用餐的客人也不會猛灌酒,繼而猛開酒;二來,比起年輕的客人,美代較爲喜歡年老的客人,原因無他,年紀越老,有可能職位就越高,自然收入就高,開起酒買起單來也就更大方。
但今天這客人不僅年輕,而且還帶了女伴來,美代跪坐在包房裡殷勤招待,門口也擠了一堆人探頭探腦地看熱鬧,五月就有點看不懂了。
久美子神秘兮兮地把耳朵伸到她耳朵邊上,說:“那個男客人,姓澤居,咱們美代桑暗戀的人……以前來過幾次,都是和一羣老頭子來的,這一次把女朋友帶來了,漂亮吧?咱們美代桑要失戀了,可惜了。嘻嘻嘻。”
五月吸氣,表示不敢相信。她見多了那些老男人對美代的示好與巴結,當着美代的面故作豪氣地要酒開酒的樣子,連她都覺得幼稚好笑。以美代的名氣與魅力與財氣,看中哪個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久美子多少有些得意洋洋地賣弄着笑道:“你不懂,美代桑對他一見鍾情,是真愛。他從前哪怕一個人來,美代桑也會送他一條活鯛魚,去和他說幾句話。而且,也從不向他推銷酒,有時他應酬喝酒時,她就會悄悄往他的酒裡多加烏龍茶或礦泉水……不信你等一會兒看。”其餘的幾個女孩子紛紛點頭,以示久美子的話千真萬確。
五月不由得咋舌,誰料到竟然還有叫美代爲之傾心、且求而不得的男人,一時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追着久美子問:“真的?真的?哪裡人?做什麼的?”
久美子面有得色,把五月往角落裡拉了拉:“你小聲一點,別被美代桑聽見了,她心裡肯定正難過着哪。”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迷你工作手冊來,蘸了唾沫翻找了好一會,停下來,念道,“姓名:姓澤居,名晉。老家福井,慶應大學出身。年齡:不是二十七就是二十八……目前在東京工作,來上海是因爲出差,會中文,中文好像點有臺灣腔……上個月和上上個月共來過兩次,一次是和白井來的,一次是和長谷川來的。”
轉頭問跟在身後的幾個手下女孩子,帶着些考問的意味,問:“白井認識嗎?愛給人發日幣小費的那個,禿頭的,總把腦後的幾根花白頭髮梳到額頭來、風一吹就慘不忍睹的那個……朝子,你上次不也從他那裡拿到一千日元的小費嗎?”
朝子皺着眉頭仔細回想:“嗯是的是的,我第二天就拿去銀行兌換了,從來沒拿過那麼多小費……長谷川我也記得,那老頭子簡直了,人老心不老。上回來坐在真紀那邊的臺子,我不過是路過,屁股竟然也被摸了一下,簡直氣死我。”
久美子吃吃笑了一聲:“都怪你自己不長眼,那個人,咱們誰見到不是躲着走?”伸頭往包房裡看了看,又嘆道,“嘖嘖嘖,女友好像是上海人,美女一個,比咱們美代還漂亮……職場情場可說是一帆風順,人生贏家哪!前幾次他和咱們美代桑說說笑笑,聽說還一起去酒吧喝過酒,我還以爲他和咱們美代桑看對了眼,同咱們美代桑情投意合呢!”
久美子的這一通嘮叨裡信息含量不少,五月怕忘記,趕緊把自己的工作手冊給掏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往上寫:澤居晉,福井出身,二十七八歲,單眼皮,帥。
再伸頭看他臉上是否有易記的特徵,打量了一通後,沒有發現,就加了一句:美代桑的暗戀對象。想了想,怕哪一天被別人偷看到不太好,劃掉了。再想一想,把那個帥字也劃掉了。
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撇撇嘴,嘆口氣:“唉,人比人氣死人!”
久美子拿工作手冊往她頭上一敲,鄙夷道:“小樣,你和咱們比還差不多!去和他比?一個天,一個地!你估計只有氣死一條路了。”
幾個女孩子閒極無聊,就彎腰從包房門口專門存放鞋子的地方拉出一雙黑色皮鞋來,伸長了頭仔細辨認鞋墊上的英文字母,研究了半天,負責隔壁包房的涼子說:“這是個小衆牌子,我好像從來沒見過。”
“嘖嘖嘖,就你這個層次,天天去研究名牌,我說你累不累啊。”久美子撇嘴一笑,也伸頭看了一眼,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慢慢拼出:“……”
又回頭問衆女孩子:“你們誰知道這是什麼牌子?”
衆人搖頭,沒有人一個人認得。
說起皮鞋,朝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也從旁邊拖出一雙漆皮女士皮鞋,招呼衆人來看,皮鞋亮得足可以照出人影子來。朝子說:“昨天才買的,看了很久,終於叫我等到打三折的這一天,一狠心,我就拿下了,你們猜猜多少錢?”言語間得意洋洋,像是佔了多大的便宜的一樣。
久美子就伸頭去看:“是達芙妮的?三折下來只怕也要上百吧!”
涼子搖頭,一邊笑一邊嘆氣。
包房內,澤居晉已經點了菜,美代卻沒有退出來,仍舊留在日式矮桌旁,拿紙巾把生啤杯上滴落下的水珠都仔細擦拭乾淨,再把澤居晉原本就疊放好的西裝外套取過來,放在膝上重新理了理,澤居晉微微頷首,對她說了聲謝謝。
美代因爲多年的職業關係,慣會殷勤小意,如遞熱手巾,拎包掛衣服,倒酒點菸等。這些事情在她做來,自然又從容,親切如主人對待遠方而來的客人,不會令人感到一絲一毫的做作。澤居晉既然與她相熟,自然知道她的做派,也不以爲意。但門外的五月等人卻從她手上的動作中看出一種纏綿的情致來。衆人心中暗自唏噓。
幾個前菜上來,果然有活鯛魚刺身一盤。負責這間包房的朝子極爲識趣,揮手叫傳菜員徑直進了包房,她卻不跟進去。傳菜員脫了鞋子,舉着托盤,到包房裡後,在美代身旁半跪下,美代把韓國泡菜、冷豆腐、醋浸八爪魚、蔬菜色拉及鯛魚刺身一一擺放到桌上後,這才微微躬身,笑說了一聲:“請慢用。”
澤居晉親切又極其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喝一口生啤,從筷套裡抽出木筷,“啪”地一聲掰開。美代這才緩緩退出包房。守在門口嘀咕的一堆女孩子紛紛轉身低頭作鳥獸散。
這一天生意不太好,五月負責的兩個臺子平時都要翻兩三輪,今天卻只做了兩單生意。客人走後,收拾好桌子,又湊到松竹梅門口去和人家八卦,隨着久美子等人假借上茶上酒上菜的機會偷偷欣賞了一陣子松竹梅裡面的一對戀人。等到澤居晉和他的女友也用完餐出去時,美代親自送到一樓的店門口去,身後還呼啦啦跟着一羣因爲生意清淡而四處閒逛,無聊看熱鬧的女孩子。
澤居晉與女友被送到門口,雨還沒停,美代親手撐開一把印有赤羽二字的雨傘遞給他,他把女友往傘下拉了拉,女孩子就順勢往他身上靠去。在赤羽門口躲雨的賣花的小女孩今天生意不好,哪肯放過這個機會,趕緊擠過來,拉住他的衣角,帶着些祈求的意味笑嘻嘻地用日語請他買一朵手中蔫搭搭、髒兮兮的玫瑰花。
他微微一愣,把手中的雨傘交給女友,取出錢包,取出一張紙幣遞給小女孩,再從她的花束中挑出一朵,送給身旁的女友。小女孩慢吞吞地作勢要找錢,他早已攜了女友往雨中大踏步地走了。
衆人紛紛調侃賣花的小女孩:“你今天運氣真好,一單生意就把一天的任務都完成了。”
賣花的小女孩得意地把那張粉紅色的鈔票拿出來驗看了幾眼後,又仔仔細細地收回到腰包裡去了。
美代對衆人的話恍若未聞,獨自站在雨簾後面,目送着澤居晉漸漸遠去的背影。五月看看美代,看看雨中的澤居晉的背影,然後心中也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惆悵的情緒。她的惆悵,不爲別人,只爲美代。她對美代喜愛又敬仰,覺得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應該辜負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