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六點打烊之際進來兩位客人,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矮小男子,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瘦削少年,園村友彥從情態推測他們是父子。友彥認得少年,他曾經來過好幾次。但別說買東西了,他連話都沒說過,只是看看陳列的高級電腦就走了。這樣的少年還有好幾個,但友彥並不會對他們說什麼,否則他們恐怕會以爲這家店拒絕光看不買的客人,再也不踏進店裡。愛怎麼看就怎麼看,等他們哪天有了額外的收入,或是成績進步、要求父母買電腦作爲獎勵的時候,再來光顧就是了—這是老闆桐原亮司的想法。
戴着金邊眼鏡的父親在狹窄的店內逛了一圈,視線首先停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會看的個人電腦。父子倆看着商品,低聲交談。不久父親說了句“這什麼啊”,身子向後一仰,像是看到標價了。他以斥責的語氣對兒子說:“這未免也貴得太離譜了。”
“不是,還有很多別的。”男孩回答。友彥面向電腦屏幕,假裝心思沒有在客人身上,繼續偷眼觀察。做父親的只是以眺望外國風景般的眼神,呆呆望着陳列的主機和配件,多半沒有電腦的相關知識。他混雜着些許銀絲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高領毛衣外罩一件開襟毛線外套的休閒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領的味道。友彥猜他是企業裡經理級的人物,十二月份穿得這麼單薄,想必是開車來的。正在整理陳列架上零件的中島弘惠瞄了友彥一眼,眼神裡帶着“去招呼一下比較好吧”的意味。友彥微微點頭,表示“我知道”。看好時機,友彥站起來,向那對父子露出親切的笑容:“請問您在找什麼商品嗎?”做父親的露出有如得救、卻又略帶怯意的表情。兒子或許是害怕和店家交涉,板着臉望向架上的軟件。“是我兒子,說要買什麼個人電腦。”父親苦笑,“可又不知道該買什麼樣的。”“您準備用在哪方面?”友彥交替看着父子倆。“哪方面?”父親問兒子。“文字處理啊,聯機啊……”男孩低着頭,小聲回答。“遊戲之類的?”友彥試着問。
男孩微微點頭,依然板着臉,可能是因爲想買東西卻不得不帶父親一起來,用不高興掩飾難爲情。“您的預算是多少?”友彥問男子。“這個嘛……十萬左右。”“都跟你說了十萬買不到!”少年口氣很衝。“請稍等。”
友彥回到座位,敲了敲鍵盤,屏幕上立刻出現庫存清單。“88正好符合您的需求。”“什麼?”“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剛上市,有個機種不含稅大約十萬元。
不過,我想應該可以再算便宜一點。東西不錯,CPU是14Mega的,標準DRAM是64K,加上磁盤驅動器,算您十二萬就好。”
友彥在後面的架子上找出產品介紹,遞給這對父子。男子接過稍微翻了翻,遞給兒子。“需要打印機嗎?”友彥問猶豫不決的少年。“如果有當然好。”他自言自語般說。
友彥再次查看庫存。“日文熱轉印打印機是六萬九千八百元。”“這樣加起來就十九萬了,”男子的臉色很難看,“遠遠超出預算。”“很抱歉,此外,您還必須購買軟件。”“軟件?”“就是讓電腦進行各項工作的程序,如果沒有軟件,電腦只是一個箱子。不過若是您自己能夠寫程序,就另當別論。”“什麼?那些東西沒有含在裡面?”“因爲視各種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序。”“哦。”“加上文字處理和一些常用軟件,”友彥按按計算器,對男子顯示出169800這個數字,“這個價錢如何?別的店絕對不止這個數。”做父親的嘴角歪了,顯然是爲被迫掏更多的錢而鬱悶。然而,少年想的卻是另一回事。“98還是很貴嗎?”“98系列沒有三十萬還是沒辦法。如果再備齊相關配置,恐怕會超過四十萬。”“想都別想!小孩子的玩具那麼貴。”男子大搖其頭,“那個什麼88的就已經太貴了。”“看您了,如果堅持預算,也有相對應的商品,只是性能差很多,機種也舊。”做父親的猶豫不決,注視兒子的目光表露出這一點,但終究敵不過兒子懇求的眼神,對友彥說:“那還是給我那個88好了。”“謝謝,您要自己帶回去嗎?”
“嗯,我開車來的,自己應該搬得動吧。”
“好,我馬上拿過來,請您稍等。”友彥把付款的手續交給中島弘惠處理,離開店鋪。雖說是店,其實只是改裝成辦公室的一間公寓。如果不是門上貼着“個人電腦商店 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這是什麼地方,他們的倉庫則是隔壁的公寓。
作爲倉庫使用的這一戶裡擺着辦公桌和簡單的客用桌椅。友彥一進去,裡面相對而坐的兩個男人幾乎同時看向他,一個是桐原,另一個姓金城。
“88賣掉了。”友彥邊說邊把小票拿給桐原看,“加顯示器和打印機,169800。”“88總算全部銷出去了,謝天謝地,這樣麻煩終於清掉了。”桐原一邊臉頰浮現出笑容,“接下來可是98的時代。”“一點不錯。”公寓裡,裝着個人電腦和相關機器的紙箱幾乎快堆到天花板。友彥看着紙箱上印刷的型號,在箱子間走動。
“你做這生意還真踏實啊,許久纔來一個肯花十萬出頭的客人。”金城揶揄道。友彥身處成堆的紙箱裡,看不見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金城一定是歪着皮包骨頭的臉頰,故意瞪大他那雙凹陷的眼睛。每次看到這個人,友彥都不由得聯想到骷髏。他經常穿着灰色西裝,看起來就像掛在大小不適合的衣架上似的,肩部會凸出來。
“腳踏實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報酬低,風險也低。”傳來一陣沉悶的笑聲,必是金城發出來的。“去年的事你忘了嗎?很好賺吧,所以你才能開這家店。不想再賭一把?”“我早就說過了,要是知道那次那麼驚險,我纔不會蒙着眼跟你們走那一遭。要是走錯一步,一切都完了。”“別說得那麼誇張。你當我們是白癡啊,該注意的地方我們都注意到了,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邊的底,早該明白那次一點風險都沒有。”“總之這件事我沒辦法,請你去找別人。”
他們說的是哪件事?友彥邊找紙箱邊想,心裡出現幾個假設。對於金城來訪的目的,友彥自認心中有譜。不久,他找到了,總共是主機、顯示器和打印機三箱。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經過桐原和金城身邊,但他們倆只是默默盯着對方,他無法再聽到更多消息。
“桐原,”離開房間前,友彥問道,“可以打烊了嗎?”“唔,”桐原聽起來心不在焉,“行。”友彥應聲好,離開公寓。在他們對話期間,金城完全沒有朝友彥看上一眼。把貨品交給那對父子後,友彥關了店門,和中島弘惠一起去吃飯。“那人來了吧?”弘惠皺着眉頭說,“像骷髏的那個。”聽到她的話,友彥笑出聲來。弘惠對那人的印象竟然與自己相同,他覺得很好笑。一說出來,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陣,她的臉色沉了下來。“桐原跟那個人講些什麼啊?他究竟是幹嗎的?你知不知道?”“嗯,這件事慢慢再告訴你。”說着,友彥穿上外套。這並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
離開店後,友彥和弘惠在夜色裡的人行道上並肩漫步。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處裝飾着聖誕飾品。平安夜在哪裡過呢?友彥想,去年他預約了大酒店裡的法國餐廳,但今年還沒有想到什麼點子。不管怎麼樣,今年也和弘惠一起過吧,這將是他和她一起度過的第三個平安夜。
弘惠是友彥大二打工時認識的,工作的地點是標榜價格低廉的大型電器行。他在那裡負責銷售個人電腦和文字處理機。當時,對這個領域有所認識的人比現在少,所以友彥很受器重。他本應在店面負責銷售,卻不時被派去提供技術支持。
他之所以會去那裡打工,是因爲桐原開的“無限企劃”陷入歇業的困境。由於電腦遊戲熱興起,程序銷售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成立,導致質量粗糙的遊戲軟件過度氾濫,使得消費者對產品失去信心,大多數公司因而倒閉。“無限企劃”可說是被這波浪潮吞沒了。
但是,友彥現在反而對那次歇業心存感激,因爲那造就了他與中島弘惠相識的機緣。弘惠與友彥在同一個樓層負責電話與傳真機的銷售。他們經常碰面,不久便開始交談。第一次約會,是友彥開始打工後一個月左右。他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便把對方當作自己的男女朋友。
中島弘惠並不漂亮,她單眼皮,鼻子也不挺,圓臉,小個頭,而且瘦得不像個少女,倒像個少年。但她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柔和氣氛,友彥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會忘卻內心的煩惱,而和她見過面後,也會認爲絕大多數煩惱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但友彥曾一度害苦了弘惠。大約兩年前,他讓她懷了孕,她不得不去墮胎。
即使如此,弘惠也只在動完手術當晚哭泣過。那天晚上,她說無論如何都不想一個人過,希望友彥和她一起到旅館過夜。她在外面租房獨居,白天工作,晚上上專科學校。友彥自然答應。躺在牀上,他輕輕抱住剛動過手術的她,她顫抖着流下眼淚。此後,她從未因爲想起那時的事而哭泣。
友彥的錢包裡有一個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當於半根香菸,從一頭望進去,可以看到底部有雙重的紅色同心圓。那是弘惠確認懷孕時用的驗孕器,雙重同心圓代表陽性反應。只不過友彥帶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圓是他用紅色油性筆畫上去的。實際使用時,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產生紅色的沉澱物,形成代表陽性的判斷記號。
友彥之所以隨身攜帶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他不想再讓弘惠受那種罪,因此錢包裡總有保險套。友彥曾經將這“護身符”借給桐原。那是他將其作爲警示拿給桐原看了之後,桐原便問他能不能借一下。
友彥問他要做什麼,他說想拿去給一個人看,沒有多說什麼。歸還時,桐原帶着別有含意的冷笑,說:“男人真好應付,一聽到懷孕,就舉雙手投降。”
他拿那個“護身符”去做什麼,友彥至今仍不知情。
2
友彥和弘惠來到一家玄關裝了格子拉門的小居酒屋,裡面坐滿了上班族,只有最外面的一張桌子是空的。友彥和弘惠相對而坐,把外套放在鄰座。頭頂上的電視正播放着綜藝節目。
繫着圍裙的中年婦人前來招呼,他們點了兩杯啤酒和幾樣菜。這家店除生魚片外,日式蛋卷和滷菜尤其可口。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友彥將店裡送的涼拌烏賊明太子當下酒菜,喝着啤酒,開始說話,“桐原叫我出去,介紹給我認識。那時候,金城的面相還沒那麼差。”
“比骷髏多一點肉?”弘惠應的這句話讓友彥笑了。“可以這麼說,不過他一定是刻意裝好人。那時金城想找人做遊戲程序,便跑來委託桐原。”“遊戲?什麼遊戲?”“打高爾夫。”“哦,他委託你們幫忙開發?”“簡單地說是這樣,但其實複雜得多。”友彥一口氣喝乾剩下的半杯啤酒。那事從一開始就很可疑。金城讓友彥看的是遊戲企劃書和未完成的程序。他的委託內容,便是希望在兩個月內完成這個程序。“都已經寫到這裡了,剩下的爲什麼要找別人做?”友彥當即提出最大的疑問。
“負責寫程序的人突然心臟病發死了。這家程序公司其他的工程師都沒什麼本事,再這樣下去,怕趕不上交貨時間,纔到處找可以接手的人。”那時金城客氣的程度是現在無法想象的。
“怎麼樣?”桐原問,“雖然未完成,不過,系統大致已經架好。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蟲蛀掉的空洞填起來。兩個月應該還可以。”“問題是做完後的測試,”友彥回答,“我想程序一個月就行,可如果要做到完全沒問題,剩下一個月夠不夠就很難說了。”“拜託你們,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金城鞠躬哈腰。這人唯有在這種時候纔會擺出低姿態。結果友彥他們接下了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條件很好。若一切順利,也許能夠讓“無限企劃”復活。
遊戲的內容充分表現出高爾夫球的真實性。玩家視情況分別使用不同的球杆或打法,上了果嶺還得判斷草紋。爲弄清楚這些特性,友彥和桐原必須研究高爾夫球,因爲他們倆完全是門外漢。
做好的程序據說是要賣到電動遊樂場或咖啡館。金城說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成爲“太空侵略者”第二。友彥不清楚金城是什麼來路,桐原也沒有仔細介紹。但在幾次對話當中,友彥聽出他似乎與榎本宏有關。榎本宏—曾與友彥他們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情人。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殺的命案還未告破。榎本因爲收受她盜領的款項而遭到警方懷疑,但警方並未握有關鍵證據,故盜領案目前仍在訴訟中。由於關鍵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調查也無法順利進行。友彥相信奈美江是榎本殺的。但問題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榎本由何得知?友彥當然能猜出答案。但他死也不敢說出口。
友彥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只向弘惠說明自己是在何種情況下投入高爾夫球遊戲程序。這期間,什錦生魚片和日式蛋卷已送上桌了。
“你們就把那個高爾夫程序做好了?”弘惠邊問邊用筷子把蛋卷分成兩半。友彥點點頭。“我們照進度在兩個月之後做好。又過了一個月,就開始出貨到全國各地。”“賣得很好吧?”“是,你怎麼知道?”“那個遊戲我也知道啊,還玩過好幾次,切球和推杆挺難的。”
聽弘惠說出高爾夫球術語,友彥感到有些意外。他以爲她對高爾夫球一無所知。“我很想感謝捧場,不過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不是我們做的那個。”“咦!爲什麼?”“那個高爾夫程序,全國大概賣了一萬套。但其中只有一半是我們做的,其他都是別的公司賣的。”“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樣,很多公司都仿冒?”“有點不同。‘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後來因爲大受歡迎,其他公司纔開始抄襲。可是這個高爾夫球程序,幾乎在兆位娛樂這家大型遊戲公司推出的同時,盜版就出來了。”“咦!”弘惠準備把烤茄子送進嘴裡的手半路停了下來,雙眼圓睜,“怎麼回事?同一時期發售同一款程序,應該不是巧合吧?”“不可能是碰巧。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邊的程序,再拿來抄襲。”“我先問一下,你們做的是原版還是盜版?”弘惠擡眼看友彥。
友彥嘆了口氣。“還用說嗎?”“也是。”“我不知道金城他們走了什麼門路,不過他們一定是在開發階段就拿到了高爾夫球遊戲程序和設計圖。因爲不全,纔來找我們補齊。”“這樣竟然沒有出事?”
“出了。兆位公司發瘋般地調查盜版源頭,但沒找到。看來他們用的通路好像很複雜。”這裡說的通路,其實就和黑道有關,但友彥並不想讓弘惠知道這麼多。
“你們不擔心受到牽連嗎?”弘惠不安地問。“不知道,到目前爲止沒事。不過,萬一警察來問,也只有推說不知道,裝傻到底。而且我們本來就不知道。”“哦。原來友彥你們做過這麼危險的事啊。”弘惠凝視着友彥,眼神裡夾雜着驚訝與好奇,但沒有輕視。
“我已經受夠了。”友彥說。雖然沒有告訴弘惠,但他認爲,桐原恐怕從一開始就已看穿整件事的底細。他那麼精明,不可能把金城這種老狐狸的話全盤接受,證據就是當他們知道受託做的是盜版遊戲時,桐原並不怎麼驚訝。
過去桐原的所作所爲,友彥都親眼看到了。一想起那些,友彥認爲或許寫個盜版電腦軟件對桐原來說不算什麼。
以前,桐原熱衷僞造銀行卡,並親身用僞卡盜取過別人的錢,友彥也幫過他的忙。雖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賺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止一兩百萬。
不久之前,桐原熱衷竊聽。友彥並不知道他是受誰之託、竊聽誰的電話,但他曾幾度找友彥討論有效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