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六點打烊之際進來兩位客人,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矮小男子,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瘦削少年,園村友彥從情態推測他們是父子。友彥認得少年,他曾經來過好幾次。但別說買東西了,他連話都沒說過,只是看看陳列的高級電腦就走了。這樣的少年還有好幾個,但友彥並不會對他們說什麼,否則他們恐怕會以爲這家店拒絕光看不買的客人,再也不踏進店裡。愛怎麼看就怎麼看,等他們哪天有了額外的收入,或是成績進步、要求父母買電腦作爲獎勵的時候,再上門來光顧就是。這是老闆桐原亮司的想法。
戴着金邊眼鏡的父親在狹窄的店內逛了一圈,視線首先停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會看的個人電腦。父子倆看着商品,低聲交談。不久父親說了句“這什麼啊”,身子向後一仰,像是看到標價了。他以斥責的語氣對兒子說:“這未免也貴得太離譜了。”
“不是,還有很多別的。”男孩回答。
友彥面向電腦屏幕,假裝心思沒有在客人身上,繼續偷眼觀察。做父親的只是以眺望外國風景般的眼神,呆呆望着陳列的主機和配件,多半沒有相關知識。他混雜着些許銀絲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高領毛衣外罩一件開襟毛線外套的休閒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領的味道。友彥猜他是企業裡經理級的人物,十二月份穿得這麼單薄,想必是開車來的。
正在整理陳列架上零件的中島弘惠瞄了友彥一眼,眼神裡帶着“去招呼一下”的意味。友彥微微點頭。
看好時機,友彥站起來,向那對父子露出親切的笑容:“請問您在找什麼?”
做父親的露出有如得救、卻又略帶怯意的表情。兒子或許是害怕和店家交涉,板着臉望向架上的軟件。
“是我兒子,說要買什麼個人電腦。”父親苦笑,“可又不知道該買什麼樣的。”
“您準備用在哪方面?”友彥交替看着父子倆。
“哪方面?”父親問兒子。
“文字處理啊,聯機啊……”男孩低着頭,小聲回答。
“電動之類的?”友彥試着問。
男孩微微點頭,依然板着臉,可能是因爲想買東西卻不得不帶父親一起來,用不高興掩飾難爲情。
“您的預算是多少?”友彥問男子。
“這個嘛……十萬左右。”
“都跟你說了十萬買不到!”少年口氣很衝。
“請稍等。”
友彥回到座位,敲了敲鍵盤,屏幕上立刻出現庫存清單。
“88正好符合您的需求。”
“什麼?”
“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剛上市,有個機種不含稅大約十萬元。不過,我想應該可以再算便宜一點。東西不錯,CPU是14Mega的,標準DRAM是64K,加上磁盤驅動器,算您十二萬就好。”
友彥在後面的架子上找出產品介紹,遞給這對父子。男子接過稍微翻了翻,遞給兒子。
“需要打印機嗎?”友彥問猶豫不決的少年。
“如果有當然好。”他自言自語般說。
友彥再次查看庫存。“日文熱轉印打印機是六萬九千八百元。”
“這樣加起來就十九萬了,”男子的臉色很難看,“遠遠超出預算。”
“很抱歉,此外,您還必須購買軟件。”
“軟件?”
“就是讓電腦進行各項工作的程序,如果沒有軟件,電腦只是一個箱子。不過若是您自己能夠寫程序,就另當別論。”
“什麼?那些東西沒有含在裡面?”
“因爲視各種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序。”
“哦。”
“加上文字處理和一些常用軟件,”友彥按按計算器,對男子顯示出169800這個數字,“這個價錢如何?別的店絕對不止這個數。”
做父親的嘴角歪了,顯然是爲被迫掏更多的錢而鬱悶。然而,少年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98還是很貴嗎?”
“98系列沒有三十萬還是沒辦法。如果再備齊相關配置,恐怕會超過四十萬。”
“想都別想!小孩子的玩具那麼貴。”男子大搖其頭,“那個什麼88的就已經太貴了。”
“看您了,如果堅持預算,也有相對應的商品,只是性能差很多,機種也舊。”
做父親的猶豫不決,注視兒子的目光表露出這一點,但終究敵不過兒子懇求的眼神,對友彥說:“那還是給我那個88好了。”
“謝謝,您要自己帶回去嗎?”
“嗯,我開車來的,自己應該搬得動。”
“好,我馬上拿過來,請您稍等。”友彥把付款的手續交給中島弘惠處理,離開店鋪。雖說是店,其實只是改裝成辦公室的一間公寓。如果不是門上貼着“個人電腦商店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這是什麼地方,他們的倉庫則是隔壁的公寓。
作爲倉庫使用的這一戶裡擺着辦公桌和簡單的客用桌椅。友彥一進去,裡面相對而坐的兩個男人幾乎同時看向他,一個是桐原,另一個姓金城。
“88賣掉了。”友彥邊說邊把小票拿給桐原看,“加顯示器和打印機,169800.”
“88總算全部銷出去了,謝天謝地,這麻煩終於清掉了。”桐原一邊臉頰浮現出笑容,“接下來可是98的時代。”
“一點不錯。”
公寓裡裝着個人電腦和相關機器的紙箱,幾乎快堆到天花板。友彥看着紙箱上印刷的型號,在箱子間走動。
“你做這生意還真踏實啊,許久纔來一個肯花十萬出頭的客人。”金城揶揄道。友彥身處成堆的紙箱裡,看不見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金城一定是歪着皮包骨頭的臉頰,故意瞪大他那雙凹陷的眼睛。每次看到這個人,友彥都不由得聯想到骷髏。他經常穿着灰色西裝,看起來就像掛在大小不適合的衣架上似的,肩部會凸出來。
“腳踏實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報酬低,風險也低。”
傳來一陣沉悶的笑聲,必是金城發出來的。
“去年的事你忘了嗎?很好賺吧,所以你才能開這家店。不想再賭一把?”
“我早就說過了,要是知道那次那麼危險,我纔不會蒙着眼跟你們走那一遭。要是走錯一步,一切都完了。”
“別說得那麼誇張。你當我們是白癡啊,該注意的地方我們都注意到了,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邊的底,早該明白那次一點風險都沒有。”
“總之這件事我沒辦法,請你去找別人。”
他們說的是哪件事?友彥邊找紙箱邊想,心裡出現幾個假設。對於金城來訪的目的,友彥自認心中有譜。不久,他找到了,總共是主機、顯示器和打印機三箱。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經過桐原和金城身邊,但他們倆只是默默盯着對方,他無法再聽到更多消息。
“桐原,”離開房間前,友彥問道,“可以打烊了嗎?”
“唔,”桐原聽起來心不在焉,“行。”
友彥應聲好,離開公寓。在他們對話期間,金城完全沒有朝友彥看上一眼。
把貨品交給那對父子後,友彥關了店門,和中島弘惠一起去吃飯。
“那人來了吧?”弘惠皺着眉頭說,“像骷髏的那個。”
聽到她的話,友彥笑出聲來。弘惠對那人的印象竟然與自己相同,他覺得很好笑。一說出來,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陣,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桐原跟那個人講些什麼啊?他究竟是千嗎的?你知不知道?”
“嗯,這件事慢慢再告訴你。”說着,友彥穿上外套。這並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
離開店後,友彥和弘惠在夜色裡的人行道上並肩漫步。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處裝飾着聖誕飾品。聖誕夜在哪裡過呢?友彥想,去年他預約了大酒店裡的法國餐廳,但今年還沒有想到什麼點子。不管怎麼樣,今年也和弘惠一起過吧,這將是他和她一起度過的第三個聖誕夜。
弘惠是友彥大二打工時認識的,工作的地點是標榜價格低廉的大型電器行。他在那裡負責銷售個人電腦和文字處理機。當時,對這個領域有所認識的人比現在少,所以友彥很受器重。他本應在店面負責銷售,卻不時被派去提供技術支持。
他之所以會去那裡打工,是因爲桐原開的“無限企劃”陷入歇業的困境。由於電腦遊戲熱興起,程序銷售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成立,導致質量粗糙的電玩軟件過度氾濫,使得消費者對產品失去信心,大多數公司因而倒閉。“無限企劃”可說是被這波浪潮吞沒了。
但是,友彥現在反而對那次歇業心存感激,因爲那造就了他與中島弘惠相識的機緣。弘惠與友彥在同一個樓層負責電話與傳真機的銷售。他們經常碰面,不久便開始交談。第一次約會,是友彥開始打工後一個月左右。他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便把對方當作自己的男女朋友。
中島弘惠並不漂亮,她單眼皮,鼻子也不挺,圓臉,小個頭,而且瘦得不像個少女,倒像個少年。但她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柔和氣氛,友彥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會忘卻內心的煩惱,而和她見過面後,也會認爲絕大多數煩惱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但友彥曾一度害苦了弘惠。大約兩年前,他讓她懷了孕,她不得不去墮胎。
即使如此,弘惠也只在動完手術當晚哭泣過。那天晚上,她說無論如何都不想一個人過,希望友彥和她一起到旅館過夜。她在外面租房獨居,白天工作,晚上上專科學校。友彥自然答應。躺在牀上,他輕輕抱住剛動過手術的她,她顫抖着流下眼淚。此後,她從未因爲想起那時的事而哭泣。
友彥的錢包裡有一個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當於半根香菸,從一頭望進去,可以看到底部有雙重的紅色同心圓。那是弘惠確認懷孕時用的驗孕器,雙重同心圓代表陽性反應。只不過友彥帶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圓是他用紅色油筆畫上去的。實際使用時,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產生紅色的沉澱物,形成代表陽性的判斷記號。
友彥之所以隨身攜帶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他不想再讓弘惠受那種罪,因此錢包裡總有保險套。
友彥曾經將這“護身符”借給桐原。那是他將其作爲警示拿給桐原看了之後,桐原便問他能不能借一下。
友彥問他要做什麼,他只說想拿去給一個人看。歸還時,桐原帶着別有含意的冷笑,說:“男人真好應付,一聽到懷孕,就舉雙手投降。”
他拿那個“護身符”去做什麼,友彥至今仍不知情。
2
友彥和弘惠來到一家玄關裝了格子拉門的小居酒屋,裡面坐滿了上班族,只有最外面的一張桌子是空的。友彥和弘惠相對而坐,把外套放在鄰座。頭頂上的電視正播放着綜藝節目。
繫着圍裙的中年婦人前來招呼,他們點了兩杯啤酒和幾樣菜。這家店除生魚片外,日式蛋卷和滷菜尤其可口。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友彥將店裡送的涼拌烏賊明太子當下酒菜,喝着啤酒,開始說話,“桐原叫我出去,介紹給我認識。那時候,金城的面相還沒那麼差。”
“比骷髏多一點肉?”
弘惠應的這句話讓友彥笑了。“可以這麼說,不過他一定是刻意裝好人。那時金城想找人做遊戲程序,便跑來委託桐原。”
“什麼遊戲?”
“打高爾夫。”
“哦,他委託你們幫忙開發?”
“是,但其實複雜得多。”友彥一口氣喝乾剩下的半杯啤酒。
那事從一開始就很可疑。金城讓友彥看的是遊戲企劃書和未完成的程序。他的委託內容,便是希望在兩個月內完成這個程序。
“都已經寫到這裡了,剩下的爲什麼要找別人做?”友彥當即提出最大的疑問。
“負責寫程序的人突然心臟病發死了。這家程序公司其他的工程師都沒什麼本事,再這樣下去,怕趕不上交貨時間,纔到處找可以接手的人。”那時金城客氣的程度是現在無法想象的。
“怎麼樣?”桐原問,“雖然未完成,不過,系統大致已經架好。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蟲蛀掉的空洞填起來。兩個月應該還可以。”
“問題是做完後的測試,”友彥回答,“我想程序一個月就行,可如果要做到完全沒問題,剩下一個月夠不夠就很難說了。”
“拜託你們,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金城鞠躬哈腰。這人唯有在這種時候纔會擺出低姿態。
結果友彥他們接下了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條件很好。若一切順利,也許能夠讓“無限企劃”復活。
遊戲的內容充分表現出高爾夫球的真實性。玩家視情況分別使用不同的球杆或打法,上了果嶺還得判斷草紋。爲弄清楚這些特性,友彥和桐原必須研究高爾夫球,因爲他們倆完全是門外漢。
做好的程序據說是要賣到電動遊樂場或咖啡館。金城說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成爲“太空侵略者”第二。
友彥不清楚金城是什麼來路,桐原也沒有仔細介紹。但在幾次對話當中,友彥聽出他似乎與梗本宏有關。
梗本宏——曾與友彥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情人。
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殺的命案還未告破。梗本因爲收受她盜領的款項而遭到警方懷疑,但警方並未握有關鍵證據,故盜領案目前仍在訴訟中。由於關鍵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調查也無法順利進行。
友彥相信奈美江是梗本殺的。但問題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梗本由何得知?友彥當然能猜出答案。但他死也不敢說出口。
友彥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只向弘惠說明自己是在何種情況下投入高爾夫球遊戲程序。什錦生魚片和日式蛋卷已送上桌了。
“你們就把那個高爾夫程序做好了?”弘惠邊問邊用筷子把蛋卷分成兩半。
友彥點點頭。“我們照進度在兩個月之後做好。又過了一個月,就開始出貨到全國各地。”
“賣得很好吧?”
“是,你怎麼知道?”
“那個遊戲我也知道啊,還玩過好幾次,切球和推杆挺難的。”
聽弘惠說出高爾夫球術語,友彥感到有些意外。他以爲她對高爾夫球一無所知。
“我很想感謝捧場,不過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不是我們做的那個。”
“爲什麼?”
“那個高爾夫程序,全國大概賣了一萬套。但其中只有一半是我們做的,其他都是別的公司賣的。”
“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樣,很多公司都仿冒?”
“有點不同。‘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後來因爲大受歡迎,其他公司纔開始抄襲。可是這個高爾夫球程序,幾乎在兆位娛樂這家大型電玩公司推出的同時,盜版就出來了。”
“嗯!”弘惠準備把烤茄子送進嘴裡的手半路停了下來,雙眼圓睜,“怎麼?同一時期發售同一款程序,應該不是巧合吧?”
“不可能是碰巧。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邊的程序,再拿來抄襲。”
“我先問一下,你們做的是原版還是盜版?”弘惠擡眼看友彥。
友彥嘆了口氣。“還用說嗎?”
“也是。”
“我不知道金城他們走了什麼門路,不過他們一定是在開發階段就拿到了高爾夫球遊戲程序和設計圖。因爲不全,纔來找我們補齊。”
“這樣竟然沒有出事?”
“出了。兆位公司發瘋般地調查盜版源頭,但沒找到。看來他們用的通路好像很複雜。”他說的通路,其實就和黑道有關,但友彥並不想讓弘惠知道這麼多。
“你們不擔心受到牽連嗎?”弘惠不安地問。
“不知道,到目前爲止沒事。不過,萬一警察來問,也只有推說不知道,裝傻到底。而且我們本來就不知道。”
“哦。原來友彥你們做過這麼危險的事啊。”弘惠凝視着友彥,眼神裡夾雜着驚訝與好奇,但沒有輕視。
“我已經受夠了。”友彥說。雖然沒有告訴弘惠,但他認爲,桐原恐怕從一開始就已看穿整件事的底細。他那麼精明,不可能把金城這種老狐狸的話全盤接收,證據就是當他們知道受託做的是盜版遊戲時,桐原並不怎麼驚訝。
過去桐原的所作所爲,友彥都親眼看到了。一想起那些,友彥認爲或許寫個盜版計算機軟件對桐原來說不算什麼。
以前,桐原熱衷僞造銀行卡,並親身用僞卡盜取過別人的錢,友彥也幫過他的忙。雖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賺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止一兩百萬。
不久之前,桐原熱衷竊聽。友彥並不知道他是受誰之託、竊聽誰的電話,但他曾幾度找友彥討論有效的方法。
只不過桐原現在似乎把心力集中在讓個人電腦店順利經營下去。但願他不會受到金城那些人慫恿,友彥想。事實上,桐原並不是個會因爲別人的話而改變想法的人,這一點友彥比誰都清楚。
送弘惠到車站後,友彥決定回店裡,他估計桐原還在那裡。桐原在另一棟公寓大樓租房居住。
來到公寓旁往上一看,店裡的燈還亮着。“個人電腦商店MUGEN”位於二樓。
友彥爬上樓梯,拿出鑰匙打開店門。從門口往裡看,桐原正坐在電腦前喝着罐裝啤酒。
“幹嗎又跑回來?”看到友彥,桐原說道。
“總覺得有點放心不下。”友彥打開靠牆放的摺疊椅坐下,“金城又跑來做什麼?”
“老樣子。高爾夫賺了一票的事,他一直念念不忘。”桐原又拉開一罐啤酒的拉環,喝了一大口。他的腳邊有個小冰箱,裡面隨時有一打左右的罐裝海尼根。
“這次說了什麼?”
“異想天開。”桐原冷笑兩聲,“若真的好賺,多少有些風險我也肯擔,但這次不行,實在沒法做。”
友彥從他的表情而不是話語中明白了這件事的危險性。桐原的眼睛射出他在認真思考時纔會發出的精光。他雖然不想參與金城提議的事,但一定很有興趣。那個骷髏男到底來談什麼,友彥越來越好奇了。“他要幹嗎?”他問。
桐原看着友彥,冷冷一笑。“你還是不知道爲好。”
“該不會……”友彥舔舔嘴脣。能讓桐原這麼緊張的獵物,他只想得到一個。“該不會是‘隆物’?”
桐原把啤酒舉得高高的,似乎在說“答對了”。
友彥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一味搖頭。
“怪物”是他們給某個遊戲軟件取的綽號,不是基於內容,而是針對它一枝獨秀的銷售業績。它的真名是“超級馬里奧兄弟”,是任天堂爲家用電腦推出的遊戲軟件。今年九月甫一上市便大受歡迎,各地頻頻添貨,銷售量直逼兩百萬件。內容是主角馬里奧一路躲避敵人攻擊,拯救公主。除了突破重重關卡,還設計了繞路和快捷方式,並加入尋寶的要素。驚人的是不僅遊戲本身暢銷,連破解遊戲關卡的圖書雜誌也一路暢銷。在聖誕節前夕,熱賣狀況更是有增無減。友彥和桐原一致認爲馬里奧熱明年仍會繼續發燒。
“他們能拿‘怪物’怎樣?難道又要做盜版?”友彥問。
“偏偏就是那個‘難道’啊。”桐原一副覺得可笑的樣子,“金城那廝問我要不要做盜版‘超級馬里奧’,還吹牛說什麼技術上應該不怎麼難。”
“技術上的確並不困難,成品都上市了,只要拿一個去複製IC芯片,弄到主板上就行。只要有個小工廠,馬上可以做。”
桐原點點頭。“金城就是要我們做這一段。至於說明書和仿正版包裝的印刷,已經找好滋賀的印刷工廠了。”
“滋賀?他們找的印刷廠還真遠。”
“那裡的老闆多半向金城背後的黑道借了錢。”桐原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可現在才做,趕不上聖誕節啊。”
“金城他們本來就沒想賺聖誕檔,他們看中的是小孩的壓歲錢。只是現在纔開始做,再怎麼趕,要做出完整的商品也得一個半月。那時小孩的壓歲錢還在不在就很難說了。”桐原笑着說風涼話。
“就算做好了,他們打算怎麼賣?若要鋪到中盤,只能賣給專做現金交易的中盤……”
“那太危險。那些中盤消息靈通得很,突然拿一大堆到處都缺貨的搶手遊戲叫他們進貨,他們當然會覺得有問題,一問任天堂就漏底了。”
“那在哪裡賣?”
“他們最在行的黑市,不過,這次跟‘太空侵略者’和高爾夫球那時候不一樣,目標不是電動遊樂場,也不是泡咖啡館的歐吉桑,是一般的小孩。”
“不管怎樣,你回絕了吧?”友彥確認。
“當然,我可不想跟他們一起自尋死路。”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友彥從冰箱裡拿出一罐海尼根,拉開拉環。細白的泡沫涌了出來。
3
友彥和桐原談論“超級馬里奧”的隔週星期一,那個男子來了。桐原出去進貨了,友彥一個人招呼顧客。中島弘惠也在,不過她的工作是接聽、電話。他們在雜誌和廣告上刊登廣告,所以打電話來詢問和下單的人不少。“MUGEN”是去年底開張的,那時弘惠還不是員工,友彥和桐原兩個人忙得暈頭轉向,她今年四月起才加入。友彥一開口,她便答應了。弘惠說原來的工作很無聊,正考慮辭職,她前一份工作就是在友彥工作到去年秋天的那家店。
半價買了舊款電腦的客人離去後,那個男子進來了。他中等身材,似乎不到五十歲,額際的發線有點退後,頭髮全往後梳。他穿着白色燈芯絨長褲和黑色麂皮運動夾克,一副金邊綠色墨鏡掛在夾克胸前的口袋。他臉色不好,兩眼無神,嘴巴不悅地閉緊,嘴脣兩端有點下垂,讓友彥聯想到鬣蜥。
他一進店,先看向友彥,接着以加倍的時間觀察正在通電話的弘惠。弘惠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可能是覺得不舒服,便把椅子轉到一側。
男人隨後盯上了架上堆的電腦和相關配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打算買,對電腦也不感興趣。
“沒有遊戲嗎?”男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很沙啞。
“您要找什麼樣的?”友彥程序化地問道。
“‘馬里奧’。”男人說,“像‘超級馬里奧’那類很好玩的。有沒有?”
“很抱歉,沒有。”
“真可惜。”和說的話相反,男人絲毫沒有失望的模樣。他露出不明所以且令人反感的笑容,繼續四下瞅。
“這樣的話,我建議您用文字處理機。雖然電腦也可以進行文字處理,但用起來還是不太方便……NEC?是的,NEC也推出了。高級機種有文豪5V或5N……檔案儲存在磁盤裡……平價的機種一次能顯示的行數很少,要儲存的時候,比較大的文件有時候必須分成幾個檔案來存……是的,如果您的工作是以書寫文字爲主,我想高級機種更適合。”弘惠對着聽筒說話的聲音,整個店裡都聽得到。友彥聽得出來,她的聲音比平常更快更響。他明白她的用意是想向男子表示店裡很忙,沒時間應付你這種莫名其妙的客人。
友彥思忖着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同時提高了警覺。他顯然不是一般客人,從他嘴裡聽到“超級馬里奧”,使友彥更加不安。這個人和上星期金城提的那件事有關嗎?
弘惠掛上了電話,男子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刻,再度將視線投注在友彥他們身上。彷彿不知道該向誰開口似的,他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臉上轉來轉去,最後停在弘惠身上。
“亮呢?”
“亮?”弘惠疑惑地看向友彥。
“亮司,桐原亮司。”男子冷冷地說,“他是這裡的老闆吧,他不在?”
“出去辦事了。”友彥回答。
男子轉向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清楚,他說會晚一點。”
友彥說了假話,按照預定,桐原應該快回來了。但是友彥下意識地認爲不能讓這人見到桐原,至少,不能就這樣讓他們見面。稱呼桐原爲亮的人,據友彥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一個。
“哦。”男子直視友彥的眼睛,那是想看穿這個年輕人的話語背後有何含意的眼神。友彥很想把臉扭開。
“那好,”男子說,“我就等他一下。可以在這裡等嗎?”
“當然可以。”他不敢說不行,也認爲桐原一定能從容處理這一場面,把此人趕走。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那樣,把事事處理妥當。
男子坐在椅上,本來準備從夾克口袋裡拿出香菸,好像是看到了牆上貼着禁菸的字條,便又放回口袋。他手上戴着白金尾戒。
友彥不理他,開始整理傳票,卻因爲在意他的視線而弄錯了好幾次。弘惠背對着那男子確認訂單。
“沒想到那小子還挺有本事,這店不錯啊。”男子環視店內,說,“亮那小子還好吧?”
“很好。”友彥看也不看,直接回答。
“那就好。不過,他從小就很少生病。”
友彥擡起頭來,“從小”這字眼讓他感到好奇。“您跟桐原是什麼樣的朋友?”
“老相識了,”男人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我從他小時候就認識他了。不但認識他,也認識他爸媽。”
“親戚?”
“不是,也差不多吧。”說完,男子好像很滿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聲地點頭。他停下動作,反問道:“他還是那樣陰沉嗎?”
“嗯?”友彥發出一聲疑問。
“我問他是不是很陰沉。他從小就陰森森的,腦袋裡在想什麼讓人完全摸不透。我在想他現在是不是好一點了。”
“還好啊,很普通。”
“哦。”不知道哪裡好笑,男人無聲地笑了,“普通,真是太好了。”
友彥想,就算這人真是桐原的親戚,桐原也絕對不想和他有所來往。
男子看看手錶,一拍大腿,站了起來。“看來他一時不會回來,我下次再來。”
“若需要留言,我可以轉告。”
“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說。”
“那麼我把您的大名轉告他好了。”
“我說了不用。”男人瞪了友彥一眼,走向玄關。
那就算了,友彥想。只要把這人的特徵告訴桐原,他一定會明白。再說,現在第一要務是讓此人早點離去。
“謝謝光臨。”友彥說道,男子卻一言不發地伸手拉把手。
他的手尚在半空,把手便轉動了。接着,門打開了。桐原就站在門外。他一臉驚訝,應該是看到面前有人的緣故。
但他的視線在男人臉上一聚焦,表情突然變了。雖然同樣是驚訝,性質卻完全不同。
他整張臉都扭曲了,接着變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陰影落在他的臉上,眼裡沒有任何光彩,嘴脣抗拒世上的一切。友彥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模樣,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然而,桐原這些變化只發生在剎那之間。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松浦先生?”
“是啊。”男子笑着迴應。
“好久不見,你好嗎?”
兩人當着友彥的面握起手來。
4
松浦是那人的姓氏,他們確實早就認識。桐原告訴友彥的只有這麼多,交代了這句,兩人便到隔壁倉庫去了。
友彥感到疑惑。從桐原露出的笑臉看來,那人應該並非他不想見到的人。這麼一來,友彥先前所想就錯了。然而,桐原露出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讓友彥放心不下。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股由負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氣。那種樣子和隨後的笑容實在無法連貫。雖然友彥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慮,但他委實不敢相信那種異常乃是出自於他的誤會。
弘惠回來了,她剛端茶去了隔壁。
“怎樣?”友彥問。
弘惠先歪着頭想了想,才說:“看起來好像很開心。我一進去,他們正說着冷笑話,在那裡笑。桐原竟然會說冷笑話,你能想象嗎?”
“不能。”
“但那是事實,我還懷疑我的耳朵呢。”弘惠做了掏耳朵的動作。
“聽沒聽到松浦找他幹嗎?”
她歉然搖頭。“我在的時候,他們淨說些閒話,好像不想讓別人聽到。”
“哦。”友彥感到不安。他們究竟在隔壁談什麼?
又過了三十分鐘左右,他感覺隔壁的門開了。又過了十秒,店門打開了,桐原探頭進來。“我送一下松浦先生。”
“啊,他要走了?”
“嗯,聊了很久。”
桐原身後的松浦說聲“打擾”,揮揮手。
門再度關上,友彥看看弘惠,她也正看着他。
“到底怎麼回事?”友彥說。
“我第一次看到桐原那樣。”弘惠驚訝地睜大眼睛。
不久,桐原回來,一開門便說:“園村,來隔壁一下。”
“哦……好。”友彥回答時,門已經關上了。
友彥託弘惠看店,她驚訝地偏着頭,友彥只能對她搖頭。友彥雖然認識桐原多年,對他的瞭解卻極爲有限。
一到隔壁,桐原正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友彥馬上明白了他爲何如此,因爲房裡煙霧瀰漫。就友彥所知,這是桐原第一次准許訪客抽菸。便利店買來的鍋燒烏龍麪的鋁箔制容器被當成了菸灰缸。
“他對我有恩,沒什麼好招待的,我想至少得讓他抽菸。”桐原說,似乎是想解開友彥的疑惑。聽起來很像藉口,友彥反而覺得這不像桐原會做的事。
等室溫降到和外面十二月的氣溫一樣時,桐原關上窗戶。“若弘惠待會問你我們談了什麼,”他說着往沙發上坐去,“就說松浦先生要我用進價賣兩臺電腦給他。我想她現在一定在猜我們正說些什麼。”
“這麼說,其實並非這樣?”友彥說,“不能讓她知道?”
“嗯。”
“跟那個松浦有關?”
“對。”桐原點點頭。
友彥雙手把頭髮往後攏。“怎麼說呢,我覺得很沒意思。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我家僱用的人。”
“啊?”
“我說過我家以前開當鋪,那時他在我家工作。”
“哦。”這答案超出友彥想象。
“我爸去世以後,一直到當鋪關門,他都在我家工作。實話實說,我和我媽其實是靠他養的。若沒有松浦先生,我爸一去,我們或許就流落街頭了。”
友彥不知該如何回答。從桐原平常的樣子,實在很難想象他會講這種三流小說裡的話。友彥想,大概是見到往日的恩人,情緒激動的緣故。
“那你們家的大恩人現在跑來找你做什麼?不,等一下,他怎麼知道你在這裡?是你聯繫他的?”
“不。是他知道我在這裡做生意,才找上門來。”
“他怎麼知道?”
“嗯,”桐原一邊臉頰微微扭曲,“好像是聽金城說的。”
“金城?”友彥內心生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上次我跟你說過,即使做得出盜版‘超級馬里奧’,也不知他們打算怎麼賣。現在找到答案了。”
“有什麼玄機?”
“沒那麼誇張,”桐原晃了晃身體,“簡單得很。小孩有小孩的黑市。”
“什麼意思?”
“松浦先生專門經手一些來路有鬼的商品。他什麼都碰,只要能賺錢,就進貨再轉手賣掉。最近努力經營的聽說是小孩的遊戲。‘超級馬里奧’在正規商店裡很難買到,價格不必比實際定價低多少,照樣大賣。”
“他從哪裡進‘馬里奧’?在任天堂有什麼特別的門路?”
“哪來那種門路啊,不過他倒是有特別的進貨渠道。”桐原別有含意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會把東西帶到他那裡去賣。那些小孩的東西又來自哪裡呢?很可笑,有的是偷來的,有的是去從有‘馬里奧’的小孩那裡搶來的。松浦先生手裡的名單上,這種壞小孩超過三百個,他們定期把收穫賣給他。他用市價的一到三成買進,再以七成的價錢賣出。”
“假的‘超級馬里奧’他也賣?”
“松浦先生有他的銷售網,說還有好幾個跟他差不多的中間商。交給這些人,‘超級馬里奧’賣個五六千元,保證幾下子就賣光。”
“桐原,”友彥微伸右手,“你說過不幹的。我們上次說好這實在太危險,不是嗎?”
聽到友彥的話,桐原露出苦笑。友彥努力解讀這一笑容,卻無法明白其中的真意。
“松浦先生,”桐原說,“從金城那裡聽說我的事,發現我是他前僱主的兒子,纔想來說服我。”
“你該不會被說動了吧?”友彥追問。
桐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上身微微靠向友彥。“這事我一個人來,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在做什麼。弘惠那邊也一樣,不要讓她發現我在做什麼。”
“桐原!”友彥搖頭,“太危險了,這事做不得!”
“我知道。”
友彥凝視着桐原認真的眼神,感到絕望。當桐原出現這種眼神的時候,友彥明白自己終究無法說服他。
“我也來……幫忙。”
“不。”
“可是,實在危險啊……”友彥咕噥着。
5
“MUGEN”十二月三十一日照常營業。對此,桐原列舉了兩個理由:第一,一直到年底最後一天才準備寫賀年卡的人,可能會抱着有文字處理機便可輕鬆完成的心態上門;第二,年底必須結算各種款項的人,可能因爲電腦臨時出故障而衝進來。
事實上,聖誕節一過,店裡幾乎沒什麼客人。來的多是誤以爲這裡是家庭遊戲機店的小學生和初中生,友彥大都和弘惠玩撲克牌打發時間。兩個人一邊把撲克牌攤在桌上,一邊聊着以後的小孩說不定連什麼叫接龍、抓鬼都不知道。
店裡沒有客人,桐原卻每天忙進忙出,肯定是爲了製作盜版“超級馬里奧”。對於弘惠提起桐原究竟去了哪裡的疑問,友彥絞盡腦汁找理由搪塞。
松浦於二十九日再次露面。弘惠去看牙醫了,店裡只有友彥在。
松浦這次的臉色還是一樣暗沉,眼睛也一樣混濁。彷彿爲了加以遮掩,他戴着淺色太陽鏡。一聽說桐原出門,他照例說聲“那我等他好了”,便在椅上坐下。
松浦把毛領皮夾克脫下,掛在椅背上,環顧店內。“都年底了,還照樣開店啊,連除夕都開?”
“是的。”
一聽友彥這麼回答,松浦微微聳肩,笑了。“真是遺傳。他爸爸也一樣,主張大年夜開店開到晚上,說什麼年底正是低價買進壓箱寶的好機會。”
這還是友彥頭一次從桐原以外的人口中聽到他父親的事。
“桐原的父親去世時的事,您知道嗎?”‘友彥一問,松浦骨碌碌地轉動眼珠看他。“亮沒跟你講?”
“沒說詳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
這是他好幾年前聽說的。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對父親,桐原說過的只有這麼多。這句話激起了友彥強烈的好奇,但不敢多問,桐原身上有一種不許別人觸碰這個話題的氣場。
“不知是不是路煞,因爲一直沒有捉到兇手。”
“哦。”
“他是在附近的廢棄大樓裡被殺的,胸口被刺了一下。”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錢被搶走了,警察以爲是強盜乾的。他那天身上偏偏帶了一大筆錢,警察還懷疑兇手是不是認識他的人。”不知道有什麼好笑,松浦說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來。
友彥看出了他笑容背後的含意。“松浦先生也被懷疑了?”
“是啊。”說完,松浦笑得更厲害了。一臉惡人相的人再怎麼笑,也只是令人噁心。松浦臉上帶着這樣的笑容,繼續說:“亮的媽媽那時才三十幾歲,還算有點魅力,店裡又有男店員,警察很難不亂想。”
友彥吃了一驚,視線再度回到眼前這人臉上。他們懷疑這人和桐原母親的關係?“事情到底是怎樣?”他問。
“什麼怎樣?我可沒殺人。”
“不是,您和桐原的媽媽之間……”
“哦,”松浦開口了,似乎有點猶豫地摸摸下巴,纔回答,“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關係。”
“哦。”
“你不相信?”
“哪裡的話。”
友彥決定不再追問此事。但他心中得出一個結論,松浦與桐原的母親之間恐怕的確有某種關係。至於和他父親的命案有無關聯,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也調查了你的不在場證明?”
“當然。警察很麻煩,隨便一點的不在場證明,他們還不相信。不過,他父親被殺的時候,正好有人往店裡打電話找我,那是無法事先安排的電話,警察才總算放過我。”
“哦……”友彥想,簡直就像推理小說。“桐原那時怎麼樣?”
“他啊,他是被害人的兒子,社會都很同情他。命案發生的時候,我們說他跟我和他媽媽在一起。”
“你們說?”這種說法引起了友彥的注意,“什麼意思?”
“沒什麼。”松浦露出泛黃的牙齒,“我問你,亮是怎麼跟你說我的?只說我是以前他們家僱用的人嗎?”
“呃……他說您是他的恩人,說是您養活了他和他媽媽。”
“恩人?”松浦聳聳肩,“很好,我的確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擡不起頭來。”
友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正想問——“你們在說書啊!”突然間傳來桐原的聲音,他站在門口。
“啊,你回來了。”
“聽那些八百年前的事無聊吧。”說着,桐原取下圍巾。
“不會。以前都不知道,實在很驚訝。”
“我跟他講那天的不在場證明。”松浦說,“你還記得那個姓笸垣的刑警嗎?那傢伙真夠難纏的。他到底來對我、你和你媽確認過多少次不在場證明啊?同樣的話要我們講一百遍,煩得要死。”
桐原坐在置於店內一角的電熱風扇前暖手。他維持着這個姿勢,把臉轉向松浦:“今天來有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想在過年前來看看你。”
“那我送你出去。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處理。”
“有事?”
“嗯,‘馬里奧’的事。”
“啊!那你可得好好幹!還順利吧?”
“跟計劃一樣。”
“那就好。”松浦滿意地點點頭。
桐原站起來,再次圍上圍巾,松浦也起身。“剛纔那些下次再繼續聊吧。”他對友彥說。
兩人離開後不久,弘惠回來了,說在下面看到了桐原和松浦。桐原一直站在路邊,直到松浦搭的出租車開走。
“桐原爲什麼會尊敬那種人?雖然以前受過他的照顧,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後,繼續在他家工作而已。”弘惠大搖其頭,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友彥也有同感,聽了剛纔的話,他更加迷惘。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親關係不單純,桐原那麼精明,不可能沒發現。既然發現了,實在很難相信他會用現在這種態度對待松浦。
難道松浦與桐原的母親之間是清白的?剛確信的事,友彥卻已經開始沒有把握了。
“桐原真慢啊,”坐在辦公桌前的弘惠擡起頭來說,“在做些什麼?”
“就是。”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出租車,也早該回來了。友彥有點擔心,便來到外面,正準備下樓,卻停下了腳步。桐原就站在一層、二層之間的樓梯間。人在二樓的友彥正好俯視着他的背影。
樓梯間有個窗戶可以眺望外面。快六點了,馬路上的車燈像掃描一般一一從他身上閃過。
友彥不敢出聲相喚,從桐原凝視外面的背影中,他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和那時一樣,友彥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時候。
友彥躡手躡腳地回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閃進店內。
6
“MUGEN”一九八五年的營業於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點畫上句號。大掃除後,友彥、桐原和弘惠舉杯稍事慶祝。弘惠問起明年的抱負,友彥回答:“做出不輸給家庭遊戲機的程序。”
桐原則回答:“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說他的回答和小學生一樣。“桐原,你的生活這麼不規律嗎?”
“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裡走路。”
“白夜?”
“沒什麼。”桐原喝了口海尼根,看看友彥又看看弘惠,“哎,你們不結婚嗎?”
“結婚?”正喝啤酒的友彥差點嗆到,他沒想到桐原會提到這種話題,“還沒想那麼遠。”
桐原伸手打開辦公桌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A4複印紙和一個扁平細長的盒子。友彥沒見過這個盒子,它頗爲老舊,邊緣都磨損了。
桐原打開盒子,取出裡面的東西——一把剪刀,刀刃部分長達十餘釐米,前端相當銳利。刀身閃耀着銀色的光芒,流露出古典風格。
“這剪刀看起來真高級。”弘惠直率地說出感受。
“以前拿到我家當的,好像是德國造。”桐原拿起剪刀,讓刀刃開合了兩三次,發出清脆利落的刷刷聲。他左手拿紙,用剪刀裁剪起來,細膩流暢地移動紙張。友彥直盯着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稱絕妙。
未幾,桐原剪完,把紙遞給弘惠。她看着剪好的紙張,眼睛睜得渾圓。“哇!真厲害!”
紙張已經變成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手牽手的圖案。男孩戴着帽子,女孩頭上繫着大大的蝴蝶結,非常精緻。
“真了不起,”友彥說,“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項本領。”
“就當是預祝你們結婚!”
“謝謝!”弘惠道了謝,小心翼翼地把剪紙放在旁邊的玻璃櫃上。
“我說友彥,”桐原說,“以後是計算機時代了。這項買賣要賺多少有多少,就看怎麼做了。”
“這家店可是你的啊。”
友彥一說完,桐原立刻搖頭。“這家店以後會怎樣就看你們了。”
“講這種話讓我壓力很大哦。”友彥故意笑着迴避問題,因爲桐原的話裡有某種莫名的嚴肅。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桐原……”友彥想再次露出笑容,臉頰卻僵住了。
這時電話響了。可能是出自習慣,坐得離電話最遠的弘惠拿起聽筒。“喂,MUGEN,您好。”
一瞬間,她將臉沉了下來,把聽筒遞給桐原:“金城先生。”
“這時候有什麼事?”友彥說。
桐原把聽筒拿到耳邊:“我是桐原。”
幾秒鐘後,桐原的臉色變得難看,拿着聽筒站了起來,另一隻手已伸出去拿搭在椅背上的運動夾克。
“知道了,我這邊會自己處理。盒子和包裝……好,麻煩了。”放下聽筒,他對兩人說:“我出去一下。”
“去哪兒?”
“以後再解釋,沒時間了。”桐原圍上他常用的圍巾,走向玄關。
友彥跟着他出去,但桐原走得很快,直到出了公寓才追上。“桐原,究竟出了什麼事?”
“還沒出事,但快了。”桐原大步走向公務用廂型車,“盜版‘馬里奧’事發了,聽說明天一大早,犯罪防治科就會去搜查工廠和倉庫。”
“怎麼會泄露出去?”
“不知道,可能有人告密。”
“消息準確嗎?怎麼知道明天一早警方要去查?”
“任何事都有門路。”
他們到了停車場,桐原坐進廂型車,發動引擎。在十二月的嚴寒中,引擎不太聽話。
“不知道會到幾點,你們弄一弄就先走吧,別忘了關門窗。弘惠那邊隨便幫我找個理由。”
“我跟你一起去。”
“這是我的事,一開始我就說了。”輪胎髮出聲響,桐原開動汽車,然後以稱得上粗暴的動作轉動方向盤,消失在黑夜中。
友彥無奈地回到店裡,弘惠正擔心地等着。
“這種時候,桐原到底要去哪裡?”
“大型電玩承包商那裡。以前桐原碰過的機器,程序好像出了問題。”
“可是,都已經除夕夜了。”
“對電玩製造商來說,一月正是賺錢的時候,只想早點解決問題。”
“哦。”
弘惠顯然看出友彥在說謊,但似乎明白現在不是怪他的時候。她悶悶不樂地望着窗外。
接着,兩人看了一會兒電視。每個頻道播的都是兩小時以上的特別節目,有回顧今年的單元。屏幕上播出阪神老虎隊的教練被隊員拋起來的鏡頭,友彥想,這畫面不知看過多少次了。
桐原大概不會回來了,友彥和弘惠說不到兩句話。友彥的心思根本不在電視上,弘惠想必也是如此。
“弘惠,你先回去吧。”NHK紅白大賽開始的時候,友彥說。
“啊?”
“這樣更好些。”
弘惠似乎有些猶豫,但只說聲“好吧”,便站起身。
“你要等嗎?”
“嗯。”友彥點頭。
“小心別感冒了。”
“謝謝。”
“今晚怎麼辦?”弘惠會這麼問,是因爲他們早已約好大年夜要一起過。
“我會過去,不過可能要晚一點。”
“嗯,那我先把蕎麥麪準備好。”弘惠穿上外套,離開店鋪。
一落單,種種猜想便在友彥的腦海裡轉換。電視照例播出跨年節目,但他根本無心觀看。一回過神來,電視節目已經改成慶祝新年了,友彥完全沒察覺十二點已過。他打電話給弘惠,說他可能去不了了。
“桐原還沒回來嗎?”弘惠的聲音有點顫抖。
“嗯,事情好像有點棘手,我再等他一會兒。弘惠,你要困了就先睡吧。”
“沒事。今晚到天亮會播一些挺好看的電影,我要看電視。”可能是故意吧,弘惠聽上去很開心。
凌晨三點多,門開了。呆呆看着深夜電影的友彥聽到聲響立刻轉過頭去,桐原一臉陰沉地站着。再往他身上一看,友彥吃了一驚。他牛仔褲上全是污泥,運動夾克的袖子也破了,圍巾拿在手上。
“到底怎麼了?怎麼弄成這樣……”
桐原沒有回答,對於友彥在這裡也沒說什麼。他整個人顯得疲憊不堪,蹲在地上,垂着頭。
“桐原……”
“回去。”桐原低着頭,閉着眼睛說。
“啊?”
“我叫你回去。”
“可是——”
“回去!”桐原似乎沒有說第三個字的意思。
友彥無可奈何,準備離去。桐原的姿勢完全沒有改變。“那我走了。”最後友彥說,但桐原仍無迴應。友彥怏怏走向門口,正要開門,卻聽到一聲“園村”。
“怎麼?”
桐原沒有立刻說話,他仍直直盯着地面。正當友彥準備再度開口時,他說:“路上小心。”
“哦……嗯。桐原,你也快去睡吧。”
沒有回答。友彥死了心,開門離去。
7
一月三日的報紙上刊登了查獲大量盜版“超級馬里奧兄弟”的報道。查獲的地點是某中間商住戶的停車場,該中間商也經手電視遊戲機二手軟件。
就這篇報道判斷,友彥認爲該中間商就是松浦。松浦行蹤不明,警方認爲製作盜版軟件的嫌犯和渠道極可能與黑道掛鉤,但此外沒有任何線索,也完全沒有提及桐原。
友彥立刻打電話給桐原,但只聽到鈴響,無人接聽。
一月五日,“MUGEN”照原計劃開門。然而桐原並沒有出現,友彥便和弘惠完成進貨與銷售的工作。學校還在放寒假,很多初、高中生上門。
友彥趁工作空當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桐原,但一直沒人接聽。
“桐原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啊?”店裡沒有客人的時候,弘惠不安地說。
“我想應該不必擔心,我回家的時候順道過去看看。”
“對呀,去看看吧。”
弘惠看着桐原平常坐的椅子,椅背上掛着圍巾,就是除夕夜桐原圍的那條。
那把椅子後面的牆上,略高於椅子的地方掛着一個小畫框,這是弘惠拿來的。畫框裡是桐原那晚用高超技巧剪出來的男孩與女孩的剪紙。
友彥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想法。他急忙拉開桐原辦公桌的抽屜——收藏那把剪刀的盒子不見了!
頓時,友彥產生了一個預感——桐原可能再也不會現身了。
這天工作結束後,友彥在回家前去了桐原的住處。他不斷按門鈴,門後沒有任何動靜。他又來到大樓外,擡頭看窗戶,屋裡一片漆黑。
第二天和接下來的幾天,桐原都未現身。後來,桐原的電話似乎被停用,打不通了。友彥到他的住處去打探,正好遇到幾個陌生人從他的住處搬出傢俱和電器。
“請問你們在做什麼?”他問一個看似帶頭的人。
“我們……在清理房間,是這裡的住戶委託的。”
“幾位是……”
“家政服務公司。”對方驚訝地看着友彥。
“桐原搬家了?”
“應該是,他把房子退了。”
“請問他搬到哪裡去了?”
“沒聽說。”
“沒聽說……你們不是要把東西搬過去嗎?”
“對方交代全部處理掉。”
“處理掉?全部?”
“對,錢也事先付清了。不好意思,我還有工作要做。”說完,這男子便開始對其他人發號施令。
友彥退後一步,看他們把桐原的東西一一搬出。
聽說了這事,弘惠顯得不知所措。“怎麼這樣……他怎麼會突然走掉呢?”
“他有他的想法吧。反正,現在只能靠我們把店撐起來。”
“桐原以後會跟我們聯繫嗎?”
“一定會。在那之前,我們倆一起努力吧。”
弘惠雖然一臉不安,還是對友彥點頭。
開門後第五天下午,一個男子來到店裡。此人五十歲左右,穿着舊人字呢外套。就他那個年代的人而言,他個子很高,肩膀也很寬,厚厚的單眼皮,眼神既柔和又敏銳。友彥立刻判斷他不是來買電腦。
“你是這裡的負責人?”男子問道。
“是。”友彥回答。
“哦,真年輕,跟桐原同學差不多吧……”
他一提桐原,友彥忍不住睜大雙眼,男子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他說:“可以打擾一下嗎?有點事想請教。”
“這位客人……”
男子揮了揮手。“我不是客人,我做這一行。”男人從外套內袋掏出警察證件。
友彥並不是第一次看見這個,高二時,他曾被警察找去問過話。眼前這男子身上散發出與當時那兩個警察相同的氣味。他很慶幸弘惠恰巧出了門。
“是要問關於桐原的事嗎?”
“對。我可以坐這裡嗎?”男子指着放在友彥對面的那把椅子。
“請坐。”
“那我就不客氣了。”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整個身體靠向椅背,環顧店內,“你們賣的東西真難懂,小孩會來買這些嗎?”
“顧客以大人居多,不過有時候也有初中生來買。”
“哦,”說着,男子搖搖頭,“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得了,我已經跟不上了。”
“請問是什麼事?”友彥有點心急。
警察似乎以觀察友彥的神情爲樂,露出一絲笑容。“這家店的老闆原本是桐原亮司同學吧,他現在在哪裡?”
“您找桐原有什麼事?”
“我想先請你回答我的問題。”警察笑得有點賊。
“他現在……不在這裡。”
“嗯,這我知道。他去年還住的公寓也解了約,屋子全空了,我纔來問你。”
友彥嘆了口氣,看來搪塞沒有意義。“其實,我們很頭疼,老闆突然不見了。”
“報警了嗎?”
“沒有,”友彥搖搖頭,“我一直認爲他不久就會跟我們聯繫。”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除夕那天,一直到打烊他都在。”
“後來通過電話嗎?”
“沒有。”
“對於你這個夥伴也是一句話都沒有,就消失了?怎麼會這樣?”
“所以我們才頭疼啊。”
“哦。”男子摸摸下巴,“你最後一次見到桐原同學時,他的樣子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沒有,我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尋常,跟平常一樣。”友彥儘量不動聲色,想着這個人提到桐原的時候,爲什麼會加個“同學”。
男子伸手到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你對這人有印象嗎?”
是一張照片,松浦的寸照。
友彥必須迅速判斷該怎麼回話。最後,結論是謊話少說。
“見過,是松浦先生吧,聽說以前在桐原家工作過。”
“他來過這裡嗎?”
“來過幾次。”
“來做什麼?”
“不知道。”友彥故意歪着頭,“我只聽說他很久沒見過桐原了,纔來找他。我幾乎沒有跟他說過話,不太清楚。”
“哦。”男子目不轉睛地凝視友彥的雙眼,那是想看清他話裡有多少謊言的眼神。友彥拼命忍住想扭過頭去的念頭。
“松浦先生來過後,桐原同學有什麼反應?有沒有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沒什麼,他們很念舊似的聊天。”
“很念舊?”
友彥感覺到男子的眼睛亮了起來。“是的。”
“哦……”男子深感興趣地點點頭,“你記不記得他們聊了些什麼?我想應該提到了過去的事吧。”
“好像是,不過我沒有聽到詳細內容,因爲我正忙着招呼客人。”友彥想起松浦說過桐原父親遇害的命案,但是,他下意識地決定現在最好不提。
這時門開了,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小夥子走進來,友彥說聲“歡迎光臨”,招呼客人。
“唔,”男子總算站起來了,“我改天再來好了。”
“請問……桐原做了什麼?”
友彥這麼一問,男子霎時間露出了猶豫的表情,然後說:“現在還不知道。不過他肯定做了些什麼,我才找他。”
“做了什麼……”
“嘿!”男子對友彥的話置若罔聞,把視線轉向那個框了剪紙的畫框,“這個是他剪的?”
“是啊。”
“他的手還是一樣巧啊,而且是男孩女孩牽手的樣子,真不錯。”
友彥想,他怎麼知道這是桐原剪的?他相信這個人並不只是來追查製作盜版“馬里奧”的嫌犯。
“打擾了。”男子向門口走去。
“請問……”友彥叫住那個背影,“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嗎?”
“哦,”男子停下腳步,回頭說,“我姓笹垣。”
“笹垣先生……”
“告辭。”男子離去。
友彥按住額頭,笹垣……他聽過這個姓氏,應該是松浦說的。他說,爲了桐原父親的命案,三番兩次確認不在場證明的刑警就姓——笹垣。
友彥轉過身,凝視桐原留下的剪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