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山傷得很重,開始發燒。她感覺自己越來越沉,彷彿沉入無底的深淵,身體越來越冷,而且疼。這感覺似曾相識,她腦子裡忽然閃現一副雨夜的畫面,一座破廟裡,三個孩子跪在無頭的神像前起誓。
“我石雲。”
“我宋廣南。”
“我霍雲山。今日結爲異性兄妹,同富貴,共生死……”廟外的雨潑天蓋地。那雨砸在身上像冷刀子,霍雲山心臟猛的一縮,彷彿真的置身夜雨中,突然一隻箭頭從宋廣南胸前穿出,霍雲山竟然還清晰地看見了他的表情,他的右嘴角微微向上扯起的弧度都那麼逼真。而身邊的石雲猛然將她一掌推開,可她身後是百丈懸崖,她落下懸崖前的一瞬間看見石雲被一刀砍倒在地。而她順着從懸崖上落下的雨水形成的瀑布,掉進了深潭中,真冷。
霍雲山覺得自己的靈魂從靈臺飄了出來,從第三者的角度看到了被師傅撈上來的自己,而事實上,她從未見過這一幕。
這是年輕時的師父,年輕時的師父就長着一把漂亮鬍子,黑油發亮。不是花白的,霍雲山忽然記起師父臨行望着自己,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讓霍雲山不安不明。眼前這個年輕的師父,在一邊抓藥,中間一堆火燒的正旺,而曾今的自己就跟她現在一樣,躺在牀上昏迷不醒。
霍雲山就是從那次大病後失去了許多記憶,而這幾幕卻經常出現在她的夢境中,讓她難以忘卻。
飄在半空中的霍雲山覺得她被這個閉着眼睛的病人看見了。她明明知道這一切很荒誕,是夢,但是卻無法也無力從中解脫出來,甚至感受到了那堆火的熱量,並且越來越熱。霍雲山覺得自己要被蒸烤熟了,難耐地蹬動四肢,可是有人壓住了被角,在她耳邊說:“忍一忍,再熱也忍耐一下。”
霍雲山怎麼掙扎都掙脫不開,忽然眼前出現一雙灰色的眸子,戲謔地瞪着她,都快湊近到貼在她臉上了。他身後的景色是一篇荒漠,霍雲山想掙扎着躲開卻躲不開,那人緊緊壓着她的四肢,然後這人用腦門狠狠襲擊了她的額頭,瞬間腦子一蒙,她向後倒去,趁着這個契機,正在夢裡掙扎的霍雲山終於藉機放開了自己,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霍雲山是被痛醒的,也搞不清是嗓子還是傷口疼,臉上燙的快要熟了。她知道是傷口感染,燒起來了。灌了藥也不見多好,反反覆覆,人昏昏塗塗。
清醒了片刻又迷迷糊糊中覺得有火光在晃動,就看到自己身前燃着一堆火,穿過火焰正對自己坐着一個男人,黝黑的肌肉在火光的照耀下閃着紅光,從右邊肩頭到左邊乳下一道新鮮的傷口依然滲着血。他身邊倒着香爐,這人想用香灰止血。他垂着頭,額前的頭髮把臉擋住了,忽然擡起頭朝望過來。凌厲的眼神讓霍雲山心臟猛然一縮,整個人陷入昏沉中。
霍雲山在高燒中昏迷反覆,醒來時已經是第四天清晨。
“霍大夫醒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轉身又跑出門外了。霍雲山不禁苦笑:“我想喝水啊。”她的嗓子依然疼得撕心裂肺。
眼前人影晃動,第一個入眼的竟然是李慈晏。他身後進來一個年長的婦人。
霍雲山在她的幫助下喝了三大杯溫開水,身上出了一身汗,感覺好了不少。
“您醒了就好,殿下可擔心了,讓我來伺候霍姑娘,丫頭們都喚我寶榮姑姑。”這婦人四十多歲的年紀,笑容很慈愛恬淡,霍雲山一點頭算是知道了。
“霍姑娘別勞神,早日康復纔是要緊。”寶榮姑姑說着替霍雲山掖了掖被角,“你好好休息,有事再喚我,我就在外面。”
李慈晏伸出手,給她搭脈。霍雲山着實覺得人生真是事事皆有報,連看病這種事情都能你給我看了,我還有機會給你看。只見李慈晏似有所得,把她的手放進薄被裡,然後鬆了一口氣。
霍雲山說:“不要緊……”沒料到聲音撕拉得跟幹鋸木頭一樣。
李慈晏說:“就知道你會醒來。你先養傷,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第二天李慈晏來了,可是不止一個人。
這時霍雲山剛進完一小碗稀粥,看見魚貫而入的幾個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身着錦衣的年輕人,一雙眼睛精光四射。這是個精明之極也身懷絕技的人,可是霍雲山的目光卻被他身後的人吸引過去,她一眼就認出這就是那天在集市上帶斗笠試圖接近她的人。
房中閒散人皆退下。
霍雲山側頭看着他們,心情不能平靜如常。
“霍大夫重傷未愈,還請陸指揮使不要盤問過久。”開口的是李慈晏,一張臉冷得陌生。
這位陸指揮使卻依舊笑着說:“請王爺息怒,此案關係重大,皇上下令着下官來查,下官只是尊本分簡單詢問幾句,絕不會叨擾霍大夫,請王爺放心。”
“快些吧。”李慈晏不耐煩地說。
這時鐵七爺上前:“霍大夫,這位是錦衣衛指揮使陸謙大人,來此想問您幾句話,關於遇刺的事情。”
霍雲山其實已經清醒了,她聽見來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陸謙,那身後的人自然是錦衣衛了,錦衣衛的大名她早有耳聞,她在京城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錦衣衛來找她也並非怪事,在她意料之中。她一時失望透頂,感覺心頭又被插了一刀。躺回去,仗着李慈晏的態度,索性假裝重傷昏迷。
“霍大夫,本官奉命前來查辦此案,特來找你問幾句話。”陸大人問:“當時只有你與楓琚二人,不知在楓琚行兇時,可透露過什麼?”
霍雲山只差翻個白眼,心說:“難道楓琚還提前給我說聲晚上要動手,讓提前做好準備嗎?”她決定佯裝到底,迷迷糊糊說:“沒有。”
“什麼?”陸謙探身向前,被鐵七爺攔住,支耳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霍雲山說話,只得又問:“你與楓琚同住海棠苑,平日有沒有發現她不尋常之處,有什麼怪異之處嗎?”
霍雲山搖頭。
眼見問不出什麼,陸謙決定收工走人,起身對福王說:“看來,霍大夫傷重未愈,又受了驚嚇,神志未清。此番在下回去覆命,將實情稟明聖上。聖上十分掛念王爺,特地下旨增添王府府兵,另派錦衣衛守衛福王府。請王爺放心。”
沒聽見李慈晏說什麼。
陸大人自解尷尬,又轉身對霍雲山說:“久聞霍大夫醫術高超,有一把別緻的白魚扇。‘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村綠暗晚藏烏。’魚刻在扇子上倒是新鮮。”
這白魚扇三個字一出口,霍雲山彷彿被雷劈中。這是暗語?莫非這是暗語?
“見白玉扇口稱白魚,吟東坡《浣沙溪》照日兩句。”師父蒼老的聲音出現在耳畔。
霍雲山應該回應,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昏迷病人突然唸詩?真是自作孽。
“不知可否親眼一見,不知這白魚扇在哪兒?”陸大人又連忙作態,笑道:“哦,我唐突了,只是在下難得到福王府中一趟,錯過此次機會,恐怕難得再來福王府見霍神醫了。”
李慈晏明顯很不舒服了,剛要開口,卻聽見霍雲山已經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仍在念叨說:“魚在水裡。”
衆人一聽皆是無語。
唯獨陸謙眼中精光一轉,默記心中,口中說道:“按規程下官還需去現場查驗一趟,不敢勞煩王爺,請王爺差個知情之人帶路。”
李慈晏揮袖。
陸謙得準轉身對霍雲山說:“霍大夫早日痊癒,此番之後必有後福。”然後跟隨鐵七爺出門。
霍雲山暗暗將傷口捂住,用力一壓,鑽心的痛,這表情還真不是裝的。李慈晏見狀,果然叫到:“雲山,七爺,七爺!”
門外帶路的鐵七爺聞聲轉回,見霍雲山傷口崩裂胸口已經血流汩汩。李慈晏把鐵七爺一推,說:“快去叫袁大夫。”霍雲山痛苦地扭動身體,鐵七爺一邊去找人請太醫,一邊喊:“寶榮姑姑在廂房。”。
哪裡還有人管撂在門外的大人們,陸謙聽到那聲“雲山”腳步一停,暗叫一聲好,抓緊時間朝海棠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