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怡性齋的時候,李慈晏才用過早膳,手裡捧了本書讀,看見霍雲山進來,不急不慢地放下書,看過來。
在霍雲山看來,簡簡單單兩個動作,真是一派雍容氣度。不知怎麼就想起一句“陽春白雪”,估摸就是這麼個意境,用得對不對就不計較了。她肚子裡文墨不多,長在邊陲大漠,能識字斷文已是大大不易了。她的那些立身處世的道理都是在艱難世道里磨練出來的,懂多少事就摔過多少跟頭。而李慈晏這樣的身份地位,從生下來就好好的養着教着,他的出生也決定了他的眼界和高度,不是她所能企及的。他是高高在上不染凡塵的貴胄,而她是掙扎在最底層的塵土。他們不是同一類人。好在霍雲山是個心大的,她從來都覺得沒有什麼比活着更好,不管好賴都是活着,沒什麼不同,當然活得自在更更好。
想得入神,風從開着的門裡吹進來,屋裡的幔帳被吹得翻飛搖擺,有一塊落下時正好兜頭罩在了霍雲山頭上。霍雲山扒拉半天,最後還是鐵七爺搭手才從幔帳裡脫身。幔帳掛了不少日子,有股灰塵味兒,霍雲山嗆得打了幾個噴嚏。
她鼻子癢得很,邊吸溜邊說:“嗯,按方子吃藥,有哪裡不得勁兒告訴我。”
李慈晏想了想,說:“晚上睡不安穩。”
這是福王李慈晏對霍雲山說的第一句語氣正常的話,溫潤清醇的聲音裡透着一種有禮的節制,霍雲山說不上來用什麼詞形容,就是讓人聽了就覺着這是個教養良好的貴公子,而且語氣表現出對她的態度發生了很明顯的改變。她愣了一愣,才說:“蟲症一般晚上活躍些,也不能常用藥,吃多了不好。”霍雲山看了他一眼又說,“白天少睡,多活動,累了自然就容易入睡。這幔帳厚重,屋裡最好通風。”
正好這時候,丫鬟端了藥進來,霍雲山起身讓到一邊。她看着李慈晏拿了個小勺,在湯藥裡攪動,旁邊放着一碗蜂蜜水。看他那架勢是要一勺一勺喝。霍雲山頓時覺得牙根都苦了,她開過多少方子,看多少人吃過藥,都是一口悶,苦一下,這麼一下一下來,這不是自找罪受嗎?
她看見李慈晏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依然優雅從容。可能在某些人看來儀態氣度比這點子苦重要很多吧。她實在沒忍心看完,中途辭了出來,一路上想起來嘴裡是苦的。
初夏的風吹拂在臉上,霍雲山輕嗅,有草香和花香。窗外陽光明媚,一雙蝴蝶翩然起落,隨亂紅飛過鞦韆。
這樣好的光景,讓霍雲山不禁探出頭去,沒顧忌到手中還抓着筆,筆管一滾,霍雲山哎呀一聲,險些摔出窗去。驚魂未定拍着胸脯,霍雲山暗道一聲好險,若是從屋內摔到窗外,恐怕她又得成爲王府中新一輪傳奇。扭頭偷覷李慈晏,好在他沒看這邊,正扭頭對着另外一扇窗,也看得出神。
霍雲山看看他,又看看屋外,笑道:“天氣這麼好,去湖邊走走?”
李慈晏轉頭看她,眼中一亮,但沒說話,略猶疑。
霍雲山好笑,心說這什麼富貴毛病,想就想,不想就不想唄。
李慈晏說:“湖邊風大,我身子虛,出了汗又吹風容易着涼。我就不去了,霍大夫你去吧。”
這是李慈晏頭一回跟霍雲山說這麼多話。聞言,霍雲山睜大眼睛看着李慈晏,眨巴眨巴眼,想了想,走到李慈晏身後,把他的活動椅子推向門口,說:“有我這個大夫在,你還怕受涼?”不由分說,把他弄出了院子。
“鐵七爺呢?下人呢?”李慈晏被霍雲山推得人稍稍後仰,有點兒不適應這種速度,緊緊抓着椅之把手問。
霍雲山滿頭大汗興頭正健,隨口答道:“不知道,好像七爺有什麼事,讓他們都跟着去了。”
“那......”
“哇!”霍雲山望見鏡湖還是忍不住驚歎一聲,打斷李慈晏的擔憂。
李慈晏這才擡頭,望見遠山碧水。霍雲山看見李慈晏眼裡的嚮往和歡欣,一路把他推到鏡湖邊。
李慈晏看她還沒有停的意思,連說:“到了,到了。”
霍雲山放開李慈晏的椅子,一笑,很有幾分狡黠的意味,一腳踩到泊着的小船上,一腳抵在岸邊的樹樁上,試了試,張開手把李慈晏的椅子往岸邊又拖過來一點。
李慈晏這下看出她想幹什麼了,急道:“你幹什麼!快住手!放肆。”
不料他這一句放肆還真讓霍雲山住了手,兩眼亮晶晶看着他,倏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說:“原來你們還真跟戲文裡寫的一樣,說‘放肆’啊!”她學着李慈晏的語氣,板正了臉片刻,又笑不可遏地彎了腰,手上沒停,繼續把李慈晏往船上巴拉。
李慈晏死死摳着椅子不撒手,很是慌張地看向周圍。
“他們都不在,就咱們倆,你要不配合,那掉水裡我可撈你不動。”
李慈晏又氣又急,說:“別,別胡鬧!”
霍雲山說:“你手上有勁兒,等下往前一趴,撐到船上,我再把你搬上去。”說着根本不等李慈晏反應,一擡手把李慈晏的大椅子掀翻了。李慈晏連人帶椅一起翻到船上去,幸虧他有從前練功的底子,反應還快,還沒等人落地就改成了撐地的姿勢,但他這樣一撲,船受力往湖中走,霍雲山兩腿的力氣根本架不住,只能順勢一蹬腳,踏上了船。李慈晏屁股後頭的椅子順着他的腿往下溜到湖裡去了,整個人毫無形象地撲在船上,死命摳着船舷,擡起一張臉望着霍雲山,俊臉慘白,一副又驚又怕又怒又悔的樣子。
霍雲山站穩了朝他走過去,繞到他跟前,慢悠悠蹲在他跟前,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李慈晏憋着氣,咬牙切齒地說:“快!幫忙!”
霍雲山反而笑了:“殿下,你這身手挺不錯的。”惹來李慈晏一個俊俊的白眼。
看他急得那樣兒,霍雲山好心提醒:“我說你啊,你這就腿不能動,又不是整個人都廢了,翻個身就坐起來的事,你不翻身翻什麼白眼?”
李慈晏本來心頭又急又氣,經她一提醒,也反應過來,試了試手上的力氣,醞釀一下,很是漂亮地翻了個身,坐在了船頭,船身起伏。這時候船已經離了岸,眼前一片波光浩渺,湖風暢爽。李慈晏就在這一翻身一擡眼的瞬間心裡彷彿有什麼打開了。
“漂亮!身手不錯”霍雲山撐着李慈晏的肩膀坐到他旁邊,昂首望着遠方舒展了眉目,也沒去幫他把腿搬到舒服的位置。
李慈晏側頭看了她一會兒,知道倚靠她不上了,索性就把兩條腿囂張地岔開放着,讓兩隻腳選在船舷外,撐着身子望天看雲,看着看着整個人都仰躺了下去。
而霍雲山盤腿坐了起來,說:“這麼大的湖啊,竟然都在你家裡,真是,嘖嘖。”
李慈晏心中得意,口中想說她沒見識,好在沒出口。他暗自撇了撇嘴,正看見霍雲山的後腦勺,發現她的脊背總是立得很直。他能聽出她的呼吸不深不沉,很多時候有些阻滯不暢,應該是心肺有些病症,她這樣的醫術未能治得了,恐怕是從小帶出來年長日久的毛病了。平日裡卻從未見她愁苦不耐煩,這樣想來真是豁達。
李慈晏思緒散漫地想着,一片浮雲悠然飄過,就在這豔陽暖風中,藏在霍雲山的一片影子裡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而霍雲山在聽到身後均勻的呼吸聲後,扭頭看了他一眼,看他睡得嘴角含笑,也不禁笑了笑。可能連李慈晏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周邊人的不斷提醒和暗示下,他在慢慢按照衆人心中的病人的狀態在生活,在慢慢放棄自己的意志,慢慢不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霍雲山突然理解了,他爲什麼會有這樣古怪的性情。因爲她有過切身的體會,霍雲山膝蓋在冬天受過傷,不能蹲,變天就疼,又因爲從小帶出來的心病,讓她比旁人都要弱。從小她就被周圍人提醒,不能跑不能跳,身體虛容易生病,導致她一直都覺得她如旁人所言的那樣虛弱那樣無力。那時她的脾氣也是暴躁多變,不過因爲年紀小,並未被大人重視。不僅僅是因爲想做什麼而不能做,還有旁人那種看待她的神情,充滿同情和憂慮。後來她能跑能跳能日行百里,原來很多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被旁人迷惑住困守在否定中。
道理說起來簡單,可其間她經歷過太多,才明白。所以她能理解。沒有親身體會,說理解都是假話。
被發現的時候,可想而知,動靜鬧得很大。李慈晏看到衆人不得了的神情,忽然覺得很火大,喝道:“都閉嘴!好生送霍大夫回去。”李慈晏被人擡着,扭頭忘了眼下午泛舟的大湖,還有背對着他依然望着湖面的霍雲山,心中竟有些悵然,這一個下午是他病後最自在的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