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晏衝出來, 被燦爛的陽光險些晃瞎眼,擡起胳膊遮在眼前走了兩步,又覺得冷, 纔想起爲了體面, 從箱子裡翻了身最精緻的衣衫披上, 卻是一身輕薄的夏衣。在屋子裡不覺得, 此時秋風颼颼一吹, 發熱的腦袋漸漸冷靜下來。
他覺得手上皮膚有些發緊,原來是熱血已涼,幹在手上, 低頭一看,前襟也是一片污漬。李慈晏趕緊停下, 忍不了自己此時的形象, 何況要去見霍雲山, 急轉身。
身後傳來一聲呼喚:“李慈晏!”
就跟這明媚秋色裡拐過一道彎,闖進一片粼粼的水色, 蕩蕩漾漾,靈動活泛了。
李慈晏愣在當場,自從他被封爲福王,這名字聽到的次數屈指可數,猛然聽見, 不光他, 連才追出來的鐵七爺也有些意外。
李慈晏先看到的是鐵七爺手裡抓着一件他常穿的墨綠色常服, 吃驚地望向他身後。
李慈晏不記得自己怎麼動腳, 怎麼轉身, 反正就一個恍惚,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呈現在他面前。待看清喊他的人是誰, 李慈晏更反應不過來了,呆呆地望向霍雲山。
霍雲山的目光自從落在李慈晏身上就沒再挪開,他果然瘦了,面上略有風霜愁容,不敢相信似的望着她。霍雲山剛要揚眉笑,這纔看見他胸前的血漬,眉頭便蹙起來。
霍雲山的微末表情都落在李慈晏眼裡,他雙眉一皺,飛快轉回去朝縣衙走,路過鐵七爺的時候,順手扯下他手裡的衣服,拉着走了一步,衣服另一頭卻掛住了七爺身上的刀把兒,扯得七爺趔趄一步。李慈晏只管扯,扯得七爺手忙腳亂來不及應對,知道這時候霍雲山看着,李慈晏要維持個形象,鐵定不會停下或是撒手,於是乾脆把刀一抽,讓他家殿下拖着衣服帶着刀一路衝進大門。
剩下霍雲山立在門口,呆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鐵七爺朝周圍掃了一圈,望見右手邊衚衕巷子邊站着兩個人,朝這邊伸頭探腦,七爺又好氣又好笑,不知該說這兩人辦事辦得不好還是辦得好。
李慈晏推門進房,陰沉沉與屋外是兩個世界。他看到地上的劍和血污,一屁股坐在塌上,曲肘撐着額頭,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才下定決心要自盡,轉頭爲了一件衣服上心。說到底,心沒死透,還有想見的人。
李慈晏跑回來其實只是把更衣當成由頭,其實是他不知道怎麼面對霍雲山,該拿什麼態度面對她,願意爲她捨命是一回事,但兩個人面對面怎麼辦是另一回事。
他腦子裡有點兒亂,感覺到眼前光影明暗,一個人走了進來,直接坐到他身邊。
李慈晏扭頭一看,霍雲山淨亮一雙眼睛正盯着他,笑意從眼底一點一點擴散開,眼睛裡似蒙了一汪水意,似在他眼裡搜尋什麼。
這樣的霍雲山是李慈晏從來沒有見過的,在他印象裡,霍雲山要麼是颯爽幹練的,要麼是大氣冷靜的,直視他的時候,目光明淨直白但無情。在這樣的注視下,李慈晏清晰地聽到胸腔裡“彭通”一聲響,激盪得整個人都震了一下,血液開始奔騰----“莫非......”
他不敢往下想,想得越多失望越大。
他忽然覺得脖子上有些癢,低頭一看,傷口又開始滴血。李慈晏捂住傷口,順勢朝塌上一撲,偷眼瞅了霍雲山,嘴裡呻--吟。
霍雲山忙拉開他手,一把扯開他的前襟。這動作迅猛無比,讓李慈晏措手不及,胸口一涼,整個前襟被她扒得坦坦蕩蕩都暴露在她面前。就是從前在府裡,李慈晏也注意穿件薄薄的紗衣,沒讓霍雲山全看了去,眼前這一幕,讓李慈晏傷口的血流得更快了,他都感覺到自己從脖子到耳根子都燙起來。
其實霍雲山動機單純得很,他是看李慈晏胸口有血,以爲是傷在胸口,哪知道扒開一看,白花花的肉呈現在眼前,傷口就在鎖骨上頭一點兒。她怎麼想到這天氣李慈晏竟然還穿身這麼好扒的夏衣。再看一眼李慈晏,白白的俊臉上緋紅一片,連脖子都粉了,而此時李慈晏本來是撲倒的姿勢,被霍雲山扒過來,成了雙肘撐塌的姿勢,霍雲山半撲在他懷裡----這就有點兒尷尬了。
鐵七爺就是這時候闖進來的,停在門檻處,一腳在內,一腳在外,靈機一動,兩手搭上門,陪笑道:“你們隨意,我就來關個門。”
李慈晏推開霍雲山,坐起身攏住衣服,喊住他:“你站住。”
鐵七爺半閉着眼立定。
“過來幫我裹傷。”李慈晏這句話聲音比上一句矮了一半有餘。
鐵七爺睜開一隻眼,看了他一眼,又朝霍雲山看一眼。
李慈晏不耐煩說:“還不過來,要讓我說幾遍?”
霍雲山被推開就有點兒懵,看他主僕二人擠眉弄眼,覺得有必要解釋下,說:“我其實就是看看你傷得如何,說起裹傷,我比七爺手藝要好些。”
霍雲山這句話一出,鐵七爺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趕緊拉上門溜了。
李慈晏一看屋裡就留了他二人,心裡不知怎麼就開始慌了,追着鐵七爺出門。
霍雲山腦子裡忽然轉過彎來,李慈晏那時候那麼隱忍愣是沒把話說出來,自己撇下他離開,八成是傷了一回心,所以格外迴避。看李慈晏已經推開門,管不了那麼多,喊道:“李慈晏,你要害死我嗎?”
李慈晏聽到這句話,不明內裡,但到底停下了。
院子裡一株金桂正怒放,滿院子馨香。
李慈晏看見霍雲山一步一步朝他走來,似喜還嗔。
霍雲山看見李慈晏踩一片金黃的落花上,輕愁含盼。
“我怎麼害死你?”李慈晏還是那個先沒撐住的,沒什麼氣勢地問。
霍雲山沒跟他廢話,腳下未停,走到他身前,張開雙臂,抱住他,說:“你再不讓我說,我會後悔死。”她揚起臉,看着李慈晏,說:“我想你了。”
霍雲山感受到李慈晏身體從僵硬到放鬆,心跳呼吸在加快,終於,他擡起雙臂輕輕地回抱住她。
霍雲山感受到這一抱,一直漂浮的心終於落地,空落處也被填滿。但是她的淚比心中的快樂來得更快,因爲她知道,這一刻來得有點兒晚。
她已經在迎恩門看到了赦免的詔書,但像李慈煊那樣的人,哪裡會有什麼赦免。而以李慈晏的驕傲,不會容許自己勾結突厥,更不會束手就擒,只有逃入突厥,從此流亡;或是率軍攻入居庸關,死在刀劍下。都不是什麼好結局。
霍雲山收緊自己的雙臂,淚水全落進李慈晏懷中。但是她不悔不怨不畏,她心愛的男人值得她去愛。
李慈晏鬆開她一點兒,霍雲山仰頭看他,看見他的眼中浮着一層淚光,溫柔似水,喜色難掩。他捧住霍雲山的臉,慢慢地靠近,冰涼的脣觸到她的嘴脣上,極輕極淺。霍雲山沒閃開,還用手臂用力讓他靠近自己,李慈晏的呼吸瞬間加重,越發用力地迴應,他好像聽見冰封的湖面咔嚓一聲裂開,心中似乎有什麼洶涌奔騰。
兩人呼吸亂了,心跳如擂鼓。李慈晏用臂彎環抱住霍雲山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他雙眸亮亮的,什麼話也沒有說。霍雲山聽着他的心跳,笑了。
李慈晏一句話含在嘴裡,終於等到此時,他張口說:“我很早就喜......”
正巧一隻肥雀驚飛,蹬下一支花枝,搔到李慈晏頭上,落下一陣花雨。打斷了李慈晏的話。繁花枝頭勾住青絲,他一動,帶的滿樹皆響,落花滿頭。
霍雲山看得愣了愣,本想伸手跟他拆下來,見狀忍不住笑起來,一發不可收拾。李慈晏自然曉得她笑什麼,拉住她,悶悶地說:“誒,誒,快幫我弄下來。”自己也笑起來,把霍雲山拽到懷裡,咬牙切齒,但只是狠狠用力抱住,捨不得再做什麼,任由霍雲山笑得眼中含淚。
李慈晏抱住她不捨得撒手,漸漸動情。霍雲山一雙眼睛亮晶晶望着他,越發讓他受不了。李慈晏眼一閉,趕緊推開她,退到一邊冷靜。
霍雲山不解。
李慈晏說:“我要給你一個交代,一個婚禮。”
李慈晏眼中的深情、忍耐和激動讓霍雲山呆住,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從前到底哪裡錯了。眼前的這個男人,愛她更敬她,除了肉-欲之愛,還有珍重之情。霍雲山才止住的淚,奔涌而出,哭得一塌糊塗。
“你怎麼了?我,我......”李慈晏慌了。
霍雲山拉住他說:“我是高興的。”她被感動了,她終於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她不顧一切抱住李慈晏,在他懷裡說:“謝謝你。”
“你說什麼?”李慈晏要掰開她,看她臉上的神色,但霍雲山像個壁虎一樣扒在他身上,最終只得由她任性。
在李慈晏和霍雲山記憶裡,一切開始在一片金秋桂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