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晏掀開轎簾, 不遠處人頭攢動,那人圈裡最核心處,是賀桂的眷屬, 從前的將軍府中人, 如今的刑場罪人犯。看貴人落難, 是尋常百姓生活裡最刺激的調味。
李慈晏放下簾子, 心中憂慮, 這一刀下去,賀桂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他帶走的軍隊自然也不會再爲我所用。邊疆兵馬鎮守邊關捉襟見肘, 就剩王斐手下十二萬軍隊;一個征戰沙場三十餘年的老將軍都難以抵擋,這個年輕儒將能否轉變局面, 李慈晏心中不甚樂觀。
鐵七爺將獲罪官員名單呈上。
李慈晏的目光停在最後, 鐵七爺伸頭見上面寫着:“安遠盛”三個字。
李慈晏蹙眉想了想, 道:“這個安遠盛跟賀桂速來不合,怎會也被貶?”
鐵七爺回道:“這個我聽人說, 是因爲安遠盛散朝後,跟幾個武將說話,有人說這次賀桂兵敗是因爲當年先帝出征消耗了元氣,安遠盛就說:‘哪裡都能怪先帝,如今已經過了十多年, 還練不出一支兵。’有人上奏聖上, 就被定了罪。”
李慈晏聞言, 嘆了口氣。子不言父之過, 但朝廷正值多事之秋, 這樣捕風捉影,鬧得滿朝惶惶, 不利於穩定人心。
他圈出幾個人名,捏起奏摺站起身,又坐下了。問:“德寶那裡有消息嗎?父皇怎麼打算的,是讓王斐就這麼代了,還是再派人前去領兵?”
鐵七爺說:“聖上那裡還沒消息來。不過內閣那裡商議了下,大約不贊成再派人去。”
畢竟今上僅有二子成年。景王被責,福王轉眼成了太子不二人選,怎好讓他涉險。
這裡面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是而聖上這裡沒開口,大家也就默認了讓王斐頂替景王軍中職務。
但鐵七爺看着自家主子的樣子,似乎有些想去。心下自豪,殿下畢竟不同於那貪生怕死的景王,男兒氣壯,倒有幾分膽色豪情。同時心中憂慮,怕刀劍無眼,戰場無情。
李慈晏看鐵七爺面有憂色,說:“其實賀家軍雖敗,突厥也受了重創,如今又已立春,情報上也說突厥戰線回縮,留在邊關襲擾的不過是些零散軍隊。我們這裡已經再招募籌集了十萬大軍,再有半個月就能就位。勝算倒蠻大。”
他忽而一笑,說:“我從小研習兵法,學習刀槍劍法,就是想有一天能領千軍萬馬,爲國守土。無奈身爲皇子,被護得嚴嚴實實,這殺敵的念頭便只能想想罷了。霍雲山一個女子都能千里奔襲,爲國出力,我倒是連她都比不上了。”
提到霍雲山,李慈晏抿嘴停了一停,問:“她走到哪裡了?”
鐵七爺答道:“快到宣府了。”
李慈晏聞言遙想了片刻,笑道:“她這是在春遊麼?走得可真慢。”
莫不是捨不得?
“哎呀!”德寶被門檻絆倒,摔趴在地上,沒爬起來,仰着脖子說:“殿下,宣府,宣府!突厥軍到宣府了!”
李慈晏一躍而起,把德寶提起來,問:“多少人?什麼時候?”
德寶嚌嚌嘈嘈卻說不明白,反反覆覆幾句“宣府”“突厥”。
氣得李慈晏扔下他,隻身往宮中去。
行到午門,已有大臣聚集文華殿外,一個清亮的聲音格外有穿透力:“突厥二十萬大軍圍攻宣府,宣府危矣,京師危矣!”
李慈晏心一沉,見是個小吏,心頭火起,大喝一聲:“來人,把這人拿下,妄議軍務,抽十鞭子。”
立刻有當值的侍衛去人羣中捉那人,引得一陣騷亂。
李慈晏沒等侍衛捉住人,已往內閣去,衆人見是他,忙把軍情奏報捧給他看。
二十萬突厥大軍出現在宣府。
他心越來越涼,能用得上的大軍皆派往西北,宣府果然危險。
他抓起戰報,朝大內去。
王斐所率大軍現駐在大同,若是京師這十萬兵馬能守住宣府,等到王斐那十二萬大軍趕來,兩面夾擊還有勝算。
李慈晏的血在慢慢沸騰,他要做這十萬大軍的統帥,要做擋在最前線的氣壯兒郎。
煙塵滾滾,戰馬嘶鳴。
霍雲山還未入宣府城,就正面遭遇了突厥先鋒。
對方的騎兵把驅趕出來的百姓切割成若干個小塊,而後分塊屠殺,這個階段,還容不得他們搶掠婦女。
霍雲山此時在馬車中反而避過了不少羽箭,因爲要殺人,影響了突厥騎兵的前進速度,給了霍雲山逃命的機會,她跳到一匹馬上,棄車而逃。
她的馬術不輸身後的追兵,漸漸拉開距離。畢竟對方也不會爲了一個小民緊追不捨。
霍雲山扭頭一看,一支箭從她眼前飛過,箭尾的羽毛似乎擦傷了她的耳朵,火辣辣地半邊臉都燙起來。
她趕緊俯下身子,策馬狂奔。
眼前就是宣府城門,城頭的將士滿弓待敵,從城頭吊下許多籃子,霍雲山的目標就是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只要跳進去,她就跑脫了。
目標越來越近,負責拉那隻籃子的士兵也看到了霍雲山,已經緊緊拉住了繩子。
霍雲山伸出手,忽然身下的馬身一顫,一枝碩大的長箭從馬肚子上洞穿而出,餘力未減,將旁邊一個倒黴蛋斜釘在了地上。
霍雲山隨馬往前栽倒,不知滾到哪裡,煙塵瀰漫,她猛地爬起來,眼前卻看不清東西,趕緊甩甩頭,只見異族的騎兵的表情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霍雲山趕緊轉過頭,朝城牆爬了兩步,才得起身,憋着氣狂奔。
她看見一個細長的影子從頭頂伸出,那是舉着長刀。身後馬匹的喘息聲越來越清晰,霍雲山心中大驚,只恨自己只有兩條腿。
那長刀落下,卻聽一聲慘叫,城頭落下箭雨,正救了霍雲山的小命,但無眼的羽箭也誤殺了幾個將將要逃脫的百姓。
這隻能看命。
霍雲山也顧不得避開箭雨,只管閉上眼,縱身一撲----抓住了!
籃子立馬往上升去。
霍雲山蹲在籃中,看身後被驅趕的同胞朝自己奔來,盡力伸直胳膊,試圖拉住吊籃。霍雲山也忍不住伸出手,但實在太遠了,他們已經被砍倒在地,再被踐踏,絕無活路。
霍雲山睜着眼睛落淚。
騎兵中忽然升起一面黑色大旗,一人搭箭彎弓。
一隻黑色的羽箭破空呼嘯,目標竟是霍雲山,她閃無可閃,肩頭受到重重的力度,往後倒去,她看見城上士兵長大的嘴,驚呼着什麼,然後從籃中翻下,摔落地,才感覺到痛。
完了。
這是霍雲山意識到的結果。在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裡,越來越大的殺戮聲中,霍雲山竟然看見了李慈晏,在城頭朝她蹙眉,說:“真笨!”
李慈晏坐在帳中,聽斥候來報。
“八萬突厥人馬已經圍住了宣府城,防備嚴密,城內消息遞不出來。”
“八萬?”
有一將越衆而出,說:“殿下,大軍人數大多會誇大,不足爲奇。”
李慈晏說:“但京中得到消息是二十萬大軍,今上讓錦衣衛覈實,也說是二十萬,可見這並非‘號稱’。”
“管他二十萬、八萬,如今到了跟前,突厥圍住宣府遲遲不攻城,擺明了是要圍城打援。如今他們人馬少了,還想打了我們這十萬大軍?我看,反而更好。”
“若是餘下軍隊埋伏在外,待我軍出擊,內外夾擊,如何?”又一將問。
李慈晏擡手止住他二人爭辯,說:“如今當務之急,是找到那餘下的十二萬大軍在何處。”
衆將辭出。
最先說話的那將領出了主賬,吐口唾沫說:“孃的,還得投胎好。”
有人笑:“那你可沒機會了,不然抹了脖子再試一次。”
衆人哈哈而去。
李慈晏在帳中聽得一清二楚,鐵七爺大怒。被李慈晏喊住,他說:“我從未領兵,他們不服也是自然。要讓他們服,得在戰場上找。”
他翻出從前情報,轉身看地圖,用手指在九邊重鎮來回摸索。
李慈晏忽而站住,問:“有她的消息嗎?”
鐵七爺低頭,道:“還沒有。兵荒馬亂,城內也進不去。想來霍大夫吉人天相,應該已經安全入城。”
但願如此。
次日,有大同使者來報,獻上一個匣子。
衛兵揭開匣蓋,驚叫一聲。
衆人湊近一看,是顆血淋淋的人頭。
再仔細一看,有人說:“這,這,這人頭好像王將軍----王斐。”
衆人驚懼,滿堂寂然。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目光都落在李慈晏身上。
那剩下的十二萬突厥大軍蹤跡已明,並在大同斬殺了大將王斐,十二萬將士葬身陽和。
如今先送來人頭,後必然趁勝追擊,直至宣府,兩路軍馬夾擊,福王危矣。
福王李慈晏想到的卻是,錦衣衛竟謊報軍情。京城三大營十七萬兵馬被他帶出來十萬人,京城周圍已無兵可用,若這十二萬大軍不來宣府,反而直撲京畿,那我朝危矣。
這些念頭閃過他腦中僅眨眼的功夫。
李慈晏說道:“傳令全軍,拔營回京。輜重全棄,各帶口糧,餘下糧草全部燒燬。”
衆將又被他口令震驚。
思量一番,均漸漸明白其中厲害。趕緊各回營中,督促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