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山被五花大綁扔在安近思腳下。
安近思一見她就頭大, 揮退衆人,親自蹲下替她鬆綁,苦口婆心地說:“我的姑奶奶, 您就好好呆着不行麼?”
霍雲山推開她, 自己去解腳脖子上的繩子, 說:“好好呆着, 突厥人都打到眼皮子地下了, 還能好好呆着?”
“你一個女人,拉不開弓,揮不動刀槍, 你往前湊幹嘛?去端茶倒水,還是加油喝彩?”安近思惱火了, 把繩子扔到霍雲山身上。
霍雲山瞥了他一眼, 說:“你也太小瞧人了。”她站起身, 把繩子團成一團,又摔在安近思身上, 湊近他說:“我都說了,我出關是去懷來找福王,你怎麼千方百計阻攔我?突厥大軍圍困懷來,你不去救,也無斥候前去查探。你到底在幹什麼?想幹什麼?”
安近思被戳中痛處, 心虛地轉開目光。轉而想到霍雲山不過是個太子要的女人, 怎敢對他指手畫腳, 對她說:“我是受人之託纔對你客客氣氣, 你別得寸進尺, 刺探軍中機密。”
霍雲山冷笑一聲。
“千總,有懷來使者來了。”門外士兵通報。
安近思轉身要走, 卻被霍雲山搶先竄出門外。
城門下,懷來使者仰頭望着,滿頭滿臉的血污,看不清原來面目。
安近思問道:“我是安近思。”
使者道:“福王率軍與突厥大軍決戰懷來,苦戰得勝。突厥援兵至,敵衆我寡,福王再困懷來,來求援兵,請開城門。”
安近思先是吃了一驚,自語到:“竟然勝了?”繼而道:“讓使者入關。”
那使者在關內換馬,再朝京城馳去,一支箭從背後射來,將他穿胸射落。
霍雲山轉頭看向正收弓的安近思,不敢置信。
安近思冷笑一聲:“你要去找福王?”他轉過身,看着霍雲山,用一種戲謔的姿態說:“如今福王僅剩兩萬殘兵,被突厥四王子五萬大軍圍困懷來,一個是久戰殘兵,一個是養精蓄銳的騎兵。哼!我在做什麼?我奉命守住居庸關,福王想入關,只能從我這兒橫着入關。”
霍雲山來不及消化這其中的內容,從前隱隱覺得不對,但未曾料到是這樣的局面,她問:“你不是漢人嗎?奉命?誰的命?”
安近思大笑,說:“誰不想讓福王得勝還朝,便是誰的命。”他看了眼面無血色的霍雲山,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去找福王了,等人料理完圍困京師的突厥兵,福王就是死路一條;即便退不了突厥,福王困守懷來,也得死在突厥人手裡。福王這裡沒戲了。你還是另外找個竈頭燒火吧。”
安近思喊來兩個小兵,將仍在震驚中的霍雲山押回住處。
霍雲山躺在牀上,思緒紛雜。她是個小人物,江山太大,計謀太深,她看不透,想不通,怎會有這樣的事情,不是一致對敵,一心擊退突厥麼?怎麼擊殺的對象成了自家搏命禦敵的主帥?她用手擋在眼睛上,又氣又失望。這世間的人和事,她看不透,猜不着。
她一閉上眼,見到的就是李慈晏,是他在馬車中朝她無奈地一笑,說:“你沒聽出我是在想你嗎?”
一滴淚從她眼中滑落。
李慈晏站在一樹海棠下,轉身迎她,手中橫抓着碩大的丁香樹,笑道:“我喜歡你。”
李慈晏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在霍雲山印象裡,就是把他一張白臉憋得通紅,他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又一滴淚滑入她耳中,霍雲山猛然坐起,感受到自己的心怦然一跳,而後是隨着每次跳動的疼痛。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原來她是這樣遲鈍。
霍雲山淚如泉涌,說:“原來,我也喜歡你。”
窗外夜風哨起,如長歌低訴,如心事豁然洞明,如心潮涌動。
霍雲山衝出門,闖入安近思帳中,她臉上的淚漬未乾,眼中含淚,說:“我要出關,我要去找李慈晏,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要告訴他。
我也喜歡你。
“她真這樣說?”廢王聞言問,手中的刻刀並未停,但明顯走神。
陸謙擔心他會削到手,小心翼翼地看着,答道:“是,是謝大小姐親口對安近思說的。”
“她人呢?”
“還在居庸關,安近思沒敢放人,想問下殿下的意思。”
“去吧。”廢王手中一偏,果然利刀破指,大拇指被削掉一塊肉,血流汩汩,心痛難忍,自問:“這樣都還值得奔赴麼?”不禁喃喃:“爲何我身邊沒有這樣一個人,當年,一個個都棄我而去?”
若是有一個,但凡有一個,我都會……李慈煊不敢再想,也想不到自己會如何,但總覺得若是想出來,會讓他的心好受很多。到底會怎樣?在他的記憶裡,只有年幼時的恣意歲月和成年後隱忍麻木的生活,中間那段,他不記得了,爲了保護自己的心,他不願想起,腦中只要有一星半點的苗頭,就會自覺地迴避----你看,身體都會保護自己----以往他都會斷在這裡,讓自己不再自苦自憐,可今天,他偏偏要想下去,想到底,想到最好的結果。
李慈煊首先想到的是一個擁抱,一個在傾盆大雨中的擁抱,跟他得到父皇駕崩的消息那天一樣的大雨,幾乎要把東宮的琉璃瓦砸透,他跪在狂雨中,偌大的東宮不見一人,他知道他們都藏在角落裡看着他,看着這個尷尬的太子,先皇駕崩,傳位皇弟,他這個失怙的少年太子會怎樣退場。
如果那時候有一個人抱住他,他一定會痛哭流涕,讓所有人都聽到他的哭聲,發泄出他的害怕,他的傷心,他的憤怒,可是他不敢,因爲沒有人讓他有這樣的權利,他不能暴露自己的恐懼與無能。
若是有這麼個人,該多好。
在他移宮那天,拉住他,只用一下,他都不會在倒在金水河上,不會被“廢王”的奏摺壓垮,其實那天太陽並不大,是他的心被凍住了,心凍住了,身體怎麼能動?身邊往來穿梭的人在他身邊飛快地擦肩而過,沒有人伸出手扶他一把,眼睜睜看着他如一塊行屍走肉,跌進塵泥中。
“廢王。”李慈煊隱忍了多年的委屈突然洶涌而出,心中的痛苦悲憤穿破胸膛,“廢王,呵呵呵……”從胸中爆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像哭泣又像怒吼,他咬緊牙,胸腔中鼓盪的怒火悲憤竟壓抑不住,只得張開嘴,喘息片刻,待漸漸平靜下來,低聲道:“爲何我沒遇見這樣一個人?”烈火焚燒的疼痛變成酸漲,他羨慕李慈晏了。
在李慈煊這樣的人身上,情緒也是一種手段計謀。他的心意深藏,感情不可捉摸。
等他走出門,什麼都已經看不出,一身戎裝,英姿勃勃。
柔奴跪在一邊,默默仰望着李慈煊。
李慈煊不顧衆人目光,將她扶起,說:“我去迎敵,你願同往嗎?”
李慈煊望着柔奴。
卻見柔奴眼中慢慢蓄起一層淚光,梨花帶雨,柔弱不堪地倚靠在他懷中,說:“奴家害怕。”微微顫抖的聲線讓男人心神一顫。
但李慈煊眼中的一點柔情希冀卻冷靜下來,他說:“你在城中,自得安全。”
“奴家等你得勝歸來。”一滴淚從柔奴眼中滑落,滴在李慈煊手背上。
李慈煊從袖中掏出方纔刻成的楠木釵,遞到柔奴手中,說:“出發。”
李慈煊立在德勝門上,拔劍出鞘,立下軍令:“戰端一開,即爲死戰!軍令有三: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全軍震動。
要麼勝,要麼死,決無第三條路。
對面的突厥士兵仍懶洋洋望着前面的軍隊,一聲令下,騎兵衝鋒。
在他們心中,這是易如反掌的一仗,如同入關以來遭遇的漢軍一樣,一觸即潰。他們戲謔地愉快地衝向陣前。
對方果然沒有應對,應該是嚇呆了。
突厥士兵身下的馬在加速,衝擊速度越來越快,距離越來越近。
對方陣營中升起一張小旗,前陣中忽然有三隊人馬出現,一聲令下,槍炮齊鳴----是神機營。
突厥士兵來不及反應,馬太快了,直接衝入射程。前排人馬應聲落地。衝鋒還在進行,□□發射後換藥費時,他們還有機會,可以馬上衝入敵陣,衝亂他們的陣型,再分別絞殺。
哪料第二波槍響緊接着響起,再是第三波。
衝鋒的突厥兵團損失殆盡。
忽然一聲轟鳴,地面震顫,一顆碩大的炮彈落在突厥陣營中,轟然爆炸。緊接着又是一聲。
大炮擊中的地方傷亡並不多,但給突厥士兵造成的恐懼迅速傳染到全軍。他們仍在慌張,一下在還沒接受剛開戰就被壓倒性震懾的局面。對方已吹響了號角,竟然主動出擊。
李慈煊發令,騎兵衝出陣營。騎兵之後,步兵緊接着跟上。
突厥軍隊不愧久戰,立刻調整陣營迎戰。他們必勝,論騎兵,無人能與突厥騎兵抗衡。
兩隊騎兵終於在陣前短兵相接,意外的,漢軍騎兵竟然頂住了突厥騎兵的攻擊,兩軍相接的鋒面出現了短暫的僵持。
突厥人還沒反應過來,兩側忽然出現伏兵,以炮火開道,將突厥陣營衝得七零八落。突厥後方動搖,前方潰散。這一仗竟然勝得十分漂亮,令人振奮。
李慈煊卻不樂觀,他說:“這是突厥輕敵,我們佔了便宜,勝在出其不意,他們實力尚在,後面的仗會越來越難打。”
果不其然,潰散的突厥士兵漸漸止住,朝同一個方向聚攏,在他們身後,有黑壓壓的突厥大軍新投入戰局。
再無巧可取。
李慈煊拔出長刀,對身後衆將士喊道:“爲父母妻兒搏命,爲戰死同袍報仇!”
廢王身先士卒,跨馬衝鋒,手舉長刀,衝殺入敵軍陣營。他身後是兩萬熱血沸騰心中憤怒的兒郎,爲父母妻兒,爲戰死的同袍,爲家國萬里,搏命殺敵。
戰場上博的是氣,氣勢、氣概和氣魄。
驕傲的突厥騎兵竟然漸漸不敵,殺紅眼的我軍將士越戰越勇,隨着軍中那杆碩大的帥旗浴血前進。
激戰中,德勝門上大炮齊發。
李慈煊猛然回頭,正巧一發炮彈在他身側炸開,把他掀翻在地。周圍親兵驚呼着把他護在當中。
李慈煊按住腰間傷口,咬牙復又上馬,長刀指向突厥帥旗,說:“誅殺賊首!擒賊先擒王!”
這一仗勝得十分艱難,李慈煊被衆將擡入城中,他阻住衆人,問:“戰時誰在守城?”
“原本是御史劉大人,被突厥亂箭射下城頭。後來禮部尚書翁大人替他守城。”有人答道。
李慈煊掙扎起身,說:“讓翁大人來見我。”
翁尚書就在衆人中,只得出列,說:“見過廢王。”
李慈煊問:“那城門上的炮是你下令放的?”
翁尚書略有躊躇,但人證皆在,又料他廢王也不會拿他如何,便說:“是我爲助廢王得勝。”
“兩軍混戰,你這炮是助我還是助突厥?”李慈煊勃然變色:“我看你分明是突厥安插進城的奸細,想一炮炸死我等。”
翁尚書臉上變色,還要再說。
李慈煊長刀揮下,尚書大人已屍首分離。他說:“去稟告聖上,德勝門守住了,此戰大勝。還揪出一個突厥奸細,已被正法。”
衆人戰戰,得令而去。
李慈煊揮完這一刀,也已失血過多,痛暈過去,趁着清醒的片刻,交代親信說:“讓霍雲山進京,救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