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盛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上的甲冑堅硬齊全,腰間的精緻佩劍是那樣的顯眼,同樣身後還站着他的親衛,足有十幾人。
這些親衛表情冰冷,像是來勾魂索命的無常鬼。
而陳同的大多數家眷都在其餘野國,唯獨他和妻子童氏受皇帝脅迫,住在這府裡,伺候的僕人也少,只有些許從小跟到老的心腹。
以現在的情況來看,若是強行反抗的話,無疑是以卵擊石,到時候別說是陳同能不能去大秦,怕是陳府的所有人都難逃一劫。
袁盛望見陳同眼底的驚愕和恐慌,微微一笑,笑的是那樣的溫和安寧人畜無害,像是原是春月裡的刀,殺人不見血。
拱手向陳同,他甚有禮貌的說道:“陳太公,近日可好啊?”
陳同渾身繃緊,那雙枯槁的手在袖中攥得極緊,旁邊的妻子童氏忙扶住他的手臂,輕輕拍了拍,然後對袁盛淡笑道:“原是袁侯爺,不知侯爺今日登門所爲何事?”
袁盛用手摩挲着冰涼的劍柄,臉上笑意深深:“某久聞陳太公賢德之名,只是近些年來一直在汾南,沒能前來拜訪,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閒,想着一定要來聽聽陳太公的教誨。”
陳同臉色極其難看,冷哼道:“拜訪?不敲正門?”
袁盛面不改色心不跳,淡笑着解釋道:“陳太公息怒,非是某不懂事不知理,而是某帶着這些親衛,從正門走不太方便,若是讓過路的百姓看到,還以爲某今日來,是上門找茬呢。”
陳同絲毫不給面子:“老夫看你帶這些親衛,就是圖謀不軌。”
童氏柳眉蹙起,在私底下掐了陳同一把。
而袁盛視而不見,笑的依舊燦爛:“陳太公別誤會,從前在汾南的時候四面環險,這親衛隨身帶着,已經習慣了。”
老管家在後面站着,冒着膽子說了一句:“可這裡是長安,不是什麼汾南,這可是我們家老爺的府邸,如何會有危險。”
袁盛微微眯眼,歪頭看過去,正好看見那老管家臂彎處夾着的灰色包裹,便挑眉淡淡道:“你這是要出遠門?”
老管家臉色一白,卻聽童氏在旁笑吟吟道:“這不是嘛,眼看就要入秋了,他要回去探親,等到來年開春再回來。”伸手指了指旁邊的高聳院牆,遊刃有餘的說道,“方纔老爺說這裡落了只怪鳥,藍黑羽毛難看的很,這才把我們都叫來看個熱鬧。”
袁盛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這身藍黑相間的袍子,心照不宣的笑了笑,順便正了正佩劍的位置:“某就說嘛,怎麼這麼巧,某要從偏門敲門拜訪,你們卻已經都在這裡了,原是因爲一隻醜鳥,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諸位未卜先知呢。”
說罷,氣勢逼人的向前一步:“既然來都來了,陳太公您看,某也是誠心誠意,不知能否請某喝杯茶,潤潤幹喉。”
陳同看着眼前的瘟神,恨不得一柺杖捅死他,這人不可能無緣無故的來拜訪自己,還帶着這麼多的猙獰待發的親衛。
心中嘆氣,有類似絕望的情緒在胸口鬱結成林。
看來自己想要逃路去大秦的事情,已經暴露了,但他最害怕的並不是來勢洶洶的袁盛,而是袁盛到底是誰指使而來的。
若是旁人,還有法子可解,
若是皇帝,那麼當真是死路一條了。
而袁盛已經等不及他開口,先行邁腿過門檻,逼得陳同不得不臉色鐵青的後腿,然後笑吟吟的叫親衛在外面等着。
童氏知道袁盛來者不善,只得接道:“侯爺請吧。”回頭對一臉難堪的老管家交代道,“去前廳備茶吧,挑最貴最好的來。”
袁盛擺手:“夫人客氣了,隨便的綠茶解解渴就好。”
童氏點頭,又催促了一聲,那老管家才爲難的去了前廳,而陳同憤怒的震了震袖,腿腳還算利落的跟在後面。
袁盛乾脆裝糊塗到底:“陳太公這是?”
童氏始終保持着得體的微笑,雖然年近甲子,但看上去彷彿剛過而立之年,保養的極好:“是早上的時候,他聽說小侄女在大秦那邊的生意出了點問題,這不是嘛,正生氣呢。”
袁盛挑眉:“那看來,某來得不是時候了。”
“侯爺可千萬別放在心上。”童氏伸手,“叫你的親衛也進來歇一歇腳吧,總在外面站着,讓人看見了也不好解釋。”
袁盛本想拒絕,但架不住童氏的再三說服,只得同意那十幾位親衛入府,由下人帶去後院休憩去了。
等到了前院客廳的時候,袁盛也不把自己當外人,闊步走過去盤腿坐在那軟席上,唏噓道:“太公這府上還真是與衆不同。”
陳同坐在對面,也不接袁盛遞來的綠茶,只冷冷道:“侯爺茶也喝完了,老夫也沒什麼要說的,慢走不送。”
袁盛眼中閃過狡黠的光:“太公有急事?”
陳同臉上的肌肉都變得僵硬,搖了搖頭。
袁盛則得寸進尺道:“既然沒有,那某多留些時辰怕也無妨。”抿了一口那苦澀的綠茶,“太公可信命?”
陳同不解:“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袁盛不懷好意的笑道:“沒什麼,只是某的一名親衛,前些日子老孃辭世了,方纔在路上說起來,才叫人各有命。”
陳同拿起綠茶,語氣極其淡漠:“老夫不信命。”
袁盛笑道:“這倒是少見。”
陳同不緊不慢道:“人生於世,當以坦蕩立於世,老夫不敢評斷旁人,但老夫自己活了這麼多年,敢說上不愧於天,下不愧於地。”
袁盛拱了拱手:“太公果然是大賢。”
陳同暗諷道:“既然說到這裡,敢問侯爺信命嗎?”
“某不才,生平最信天命。”
袁盛笑出聲來:“知天命,天命難違。”
說罷,將茶蓋子放好,將上面沾着的綠葉掐在指尖搓揉:“只是我在汾南的時候,看到過很多很多事情,發現有些人總是不自量力,想要逆天而行,殊不知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
陳同聞聽此言,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想法,這個心如毒蠍的袁盛果然是來殺自己的,遂冷淡迴應道:“我不信命。”
袁盛輕笑無言,瞧見童氏從旁邊走過來,先是對他笑了笑,然後俯身對陳同說道:“老爺,咱們在城南封地收來的糧食已經送來了。”
陳同眼底暗暗泛光,回頭看着童氏。
那人淡笑道:“老爺還是過來看看吧。”轉頭和袁盛解釋,“侯爺見諒,老身不識字,往年都是我們家老爺給過賬,不如侯爺等等,要不然耽擱下去,天黑了,那些送糧的不好回去。”
袁盛絲毫不介意,伸了伸手:“太公不必管某,正事要緊。”瞥眼看着輕笑的童氏,“聽說今年頂數城南那邊的耕地收成最好。”
童氏點頭:“是,比去年整整多了三百餘石呢。”
陳同由她扶起來,面色不快的訓斥道:“就不能讀讀書習習字,連年都要老夫親自去對賬,看老夫死了,你怎麼辦。”
童氏皺眉,扶着他往後院走:“胡說什麼,糟老頭子。”
儼然一對老夫老妻的日常模樣。
只是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童氏將陳同的手攥得極緊,是成親半輩子以來,攥的最緊的一次。
袁盛還坐在原地喝茶,目光深遠冰冷。
大抵是一刻鐘後,童氏從後院走了回來,不過陳同卻沒有和她一起回來,那人索性坐在袁盛對面,道:“侯爺再等等。”
袁盛垂眸桌上早就涼掉的綠茶,清淡點頭:“看來今年的糧,收的是有點兒多。”擡頭又道,“太公很忙啊。”
童氏的眼角仔細看,有些些許未褪的紅意,笑着點了點頭。
“多,連年都多,偏當今年特別的多。”
“某看這府里人不多,這些糧食,太公和夫人吃得完嗎?”
“當然吃不完,不過是賣的賣送的送罷了。”
童氏抿了口涼茶,看了看後院的方向,皺眉道:“怎麼看個賬本也要這麼久。”起身道,“老身再去看看。”
“老夫人瞞天過海的本事,可真不錯啊。”
袁盛忽然開口。
童氏的身子驀然停住,回頭笑道:“袁侯爺說什麼?”
袁盛的右手放下茶杯,緩緩摸像旁邊的配件,按着那劍柄上的寶石,淡笑道:“今年夏日多雨,城南那邊的路塌了,敢問老夫人說的那千百石糧食,到底是怎麼運過來的。”
童氏的表情逐漸僵硬。
袁盛起身,手握銀柄將長劍從鞘裡抽出來,微微側腕,那劍身像是鏡子一樣照清童氏的表情,死到臨頭,到底是恐慌居多。
“某知道你把陳同送出去了。”
袁盛擡起那高傲的頭顱,一步接着一步的逼近,使得童氏退後不及,年邁的身子狠狠的跌坐在地上,雙眼閃爍着一心赴死的光芒。
“袁盛,你信命,就一定信報應吧。”
童氏粗喘着氣,切齒道。
袁盛點頭:“我信報應,但我不信報應會落到我的頭上。”說罷,右手震劍揮去,童氏的頭顱登時從脖頸上滑落,滾到旁邊去。
親衛走來時,將那顆未瞑目的腦袋踢得老遠,漆黑的靴子面上沾了些紅白相間的穢物,不過他看也不看:“侯爺,陳同已經和那個老管家乘車跑了,要不要派兄弟們去追,來得及。”
袁盛深吸了口氣,伸手過去。
那名親衛忙從懷中掏出一張手帕遞過去。
袁盛接過,擦拭着劍尖上的血跡:“不用。”
親衛疑惑道:“侯爺爲何不追,按照這個速度,他們明早就能出去撫州奔東疆,到時候有江接應,陳同可就要逃之夭夭了。”
“你還能說出逃之夭夭一詞。”袁盛笑道,“稀奇稀奇。”
親衛一頭霧水。
袁盛則道:“別怕,殺他是皇上的意思。”用手中的劍指了指長空的方向,“天要殺你,就算逃到天南海北也是死。”
親衛見袁盛勝券在握,也沒繼續催促,只所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而彼時夕陽襲來,天地間被紅光籠罩,童氏的無頭屍體在兩人中間遲遲沒有倒下,坐的筆直,詭異的很。
“老爺?”
“老爺?”
“老爺!”
車廂外的老管家連喊了三聲之後,陳同才反應過來,他伸手想要掀開面前的門簾子,卻被人按住了。
老管家的聲音有些鬆泛:“那個袁盛到現在還沒追來,看來還是老夫人有辦法,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能出長安城,明早出撫州。”
“老婆子受苦了。”
陳同話語低微,面上盡是奔波的辛勞憔悴。
老管家聽着,在外面淡淡道:“老爺放心,老夫人冰雪聰明,總會有對付那袁盛的辦法,等咱們到了大秦,再來接她不遲。”
“只怕是已經遲了。”陳同垂眸,鼻酸弄得眼睛鮮紅。
老管家沉默了半晌,纔回答道:“老爺別怕,就算再借那袁盛十個狗膽吃了,晾他也不敢動老夫人一根手指頭。”
陳同聞言,陷入無盡的沉默。
這輛最不起眼的馬車,坐着大湯朝堂最有名望的一朝太公,卻不是遊歷周訪列國,而是逃命於皇帝刀下,狼狽如此。
想來袁盛肯放他走。
必定是有後手了。
陳同想起妻子童氏最後的模樣,那斑白的鬢髮如雪,臉上也滿是歲月雕刻下的年輪,但那雙眼睛卻永遠赤誠如孩童。
透過那雙眼睛,他依稀看見了兩人初遇的場景。
當時,他還未參與殿試,只是從饒川進京趕考的千萬學子中,最最平凡不過的一位,因着貧窮,只能夜夜借宿。
好在大湯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連年對於趕考的學子,長安百姓是不能吝嗇食物和宿房的,童氏當時和哥哥嫂子有個小門面,用來賣粗布的,而童氏見陳同可憐,便留他住下了。
他年前就從饒川往長安這邊趕,所以來得特別早,等到殿考開始的時候,陳同已經在童氏這裡住了兩個多月。
童氏的哥哥嫂子不滿,想要使喚陳同給家裡幹活,但童氏卻給攔了下來,稱考生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讀書,不能分心。
而這兩個多月的相處,使得陳同對童氏產生愛慕之心,一個冒雨之夜,陳同再也不想給童氏添麻煩,便準備離開,臨走時,他到那童氏的窗戶底下,說中了功名一定會回來娶她。
童氏笑着答應了,而後陳同也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相濡以沫六十餘年。
一個甲子。
這樣血濃於水的愛情,這樣一心爲自己的妻子,以陳同的脾氣心性,怎麼會輕而易舉的割捨,不過是想豪賭一把。
若是兩個人都留下,就都會死。
若是他逃出去了,那麼袁盛就不會大膽的對童氏下手。
若是沒逃出去
而正他當想着的時候,馬車被人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