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你早就知道那個老管家就是周瑾?”
“我不知道。”
“……?”
郝銘看了他一眼,笑道:
“只是當日他摸老虎的頭時,我恰巧看見了他的手。”
肖子昂回憶起來當日去錢府審問時確實有這麼一件事,手?手有什麼問題?
郝銘看着他懵懂無知的眼神,深嘆一口氣道:
“你這麼個糊塗性子,如何能查案。他面目明明是已過古稀手卻嫩滑細白如嬰兒,周家在江湖上以手輔技巧暗器得名,這雙手的主人只能是周瑾。”
肖子昂仰面倒在椅靠上百無聊賴道:“查案是你的特權,我可幹不來這個,那你當日爲何不動手,非要等到今天,白白讓鴨子飛了。”
“刺客飛了?”老虎這時候湊過來聽了半句就問道。
郝銘無奈看了她一眼,順便接過她手上的飯菜,解釋道:
“不是你那隻鴨子,他說的是兇手。”
“耶?”
“方雯琴的父母被他拿捏在手,不能提前輕舉妄動。”
“可她還是死了。”
郝銘拿着筷子的手一頓,忽而放下來,目光有些暗淡:
“是我疏忽,白白殞了條無辜性命。”
“……我這話沒怪你的意思。”
郝銘沉默,他生長在官場之中,見慣了生離死別,更是明白人命在執政者和掌權者的手中本就流失快如砂礫,他習慣於忍受,卻不想隨波逐流,每次一點點竭力的救贖對他自己也是一種解脫。
“可是公子大人,要是沒有你的話,方姑娘的雙親都不一定保的下來哦。”
郝銘一愣,擡眸看着一臉認真的老虎。
“方姑娘沒有怪你的意思,她倒下的時候眼睛是笑着的,活下來的人都覺得你是英雄呢。”
老虎歪着小臉,眼睛純澈而誠懇,沒來由的,郝銘突然覺得這一次心中的愧疚並不是那麼讓人難以忍受。
“公子大人,我覺得你應該想想那些女人的事耶,錢家沒有了,她們都吵着讓你收留,今兒一大早都堵在相府門口,管家伯伯讓我問你,是讓開門進人還是開門放殺手?”
“噗!”
郝銘剛要重新拿起筷子的手忽而一顫,沾滿肖子昂嘴裡噴出來的飯粒,瞬間滿腹傷感頓時教這丫頭幾句話給散了個沒影,眼角跳了跳,無語至極道:
“老虎。”
“哎,啥事?”眼睛眨巴眨巴。
“下次這種事要提前報告。”
話剛說完,便見門外歪歪扭扭跑來個糰子,後面跟着同樣歪歪扭扭的殺手,每次肖子昂以爲這糰子要摔個狗吃屎的時候他總能用那兩隻小短腿力挽狂瀾,真算是有驚無險抱到了老虎的小腿,歪着小臉費力擡頭瞅着老虎軟嫩嫩叫的甜膩。
“阿虎,飯飯,飯飯。”
“嗚嗚……”
老虎見着糰子很是高興,伸手從飯鉢裡挖了勺米飯,雙手一撮一捏,就成了一個白白的飯糰,遞給了眼巴巴看着的糰子。
糰子眼睛眨了眨,一手接過飯糰就往嘴裡塞,肖子昂跟見鬼似的叫起來:
“虎女俠,你當着青天大老爺的面兒竟然敢虐待兒童!”
郝銘到很是和氣,覺着自己的淳淳教誨總有一天會點化老虎:
“老虎,用筷子和碗吃飯是禮儀。”
說完卻又覺得有些不對,跟老虎談禮儀文化,這不跟對牛彈琴一個道理?
老虎點點頭,伸手將另一個捏好的飯糰送到殺手面前,郝銘和肖子昂看的傻眼,突覺,糰子和殺手湊着頭一起啃飯糰,竟然有種詭異之極的和諧感。
“……”
“公子,公子,公子。”
門外又急急忙忙跑來一個老頭,正是管家。
郝銘扶額,什麼時候連吃頓早飯都這麼不得清淨?
“何事?”
“老……老爺和夫人回府了。”
“?!!”
“門外錢府那些女人堵在門口不讓轎子進門,馬受了驚,轎子跑到橋上翻了車。”管家嚥了嚥唾沫,“老爺被砸暈了……”
“哈哈哈,郝銘,你果真是命裡帶衰……”
郝銘一個淡眼飛過去,肖子昂立馬噤聲。
“衛平衛安。”
“屬下在。”
“收拾東西,馬上隨我出府。”
“是!”
“哎哎,你不跟伯母打個招呼就走?”
糰子站在原地啃着飯糰,瞅着奔出去的幾人扭頭看了看旁邊老頭,小手一伸,保住管家小腿,繼續啃飯糰。
管家低頭看着糰子的腦袋頂,撫着鬍鬚看着陽光下幾人嬉鬧的背影,嘴角彎了彎,夫人,您不在的這段時間,二公子變了許多呢。
四人裹着包袱坐着馬車,一路從後門逃到城外。
“籲……”
馬車忽然一陣顛簸,停了下來。
“哎呦。”眼看着老虎腦門要和車窗來個親密的接吻,郝銘一手撈住她,順勢皺眉問了聲:
“怎麼了?”
老虎揪着他的衣襟半個身子靠在他懷裡,聽見他這句話,又忙着推開車門看情況,郝銘來不及阻攔,老虎身子已經拱了出去。
“咦?”
郝銘無奈,扭頭卻看見肖子昂曖昧的目光。
“何事?”
“沒事,突然有些欣慰。”
郝銘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探身出車門,看到外面的情況就有些明白了。
馬車前站着兩個黑衣男子,腰間帶刀面色肅殺,看見郝銘便正要說話,突聽旁邊那個滿臉好奇的小丫頭來了句:
“說啊。”
二人一愣,相看一眼問道:
“說什麼?”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啊。”
黑衣人:“……”
老虎卻有些鬱悶道:“耶?綠林好漢不是都用這個暗號的嘛?”
黑衣人:這哪來的傻丫頭?
“老虎,莫調皮。”
老虎瞅着郝銘:我看起來不認真?
黑衣人自動忽略老虎,轉頭向郝銘抱拳道:
“皇上請各位進宮有事相商。”
老虎:“耶?進宮?”
這可有些愁了,沈師爺臨行前明明叮囑過,有兩個地方不能去,一是皇宮二是相府,相府已經去過了,再去皇宮豈不是真把沈師爺的話給違背完了?話說,沈師爺爲什麼不讓他去這兩個地方呢?是怕有危險?但是相府她住了這麼長時間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啊?那她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
老虎坐在正往回趕的車上糾結着。
說書的說過,皇宮裡面很大很漂亮的,平民百姓連看一眼都比登天還難,這次要是不去,也許……也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就這麼一次,沈師爺應該不會怪她的。
“嘖嘖,第一次看見虎女俠思考人生,原來是這個樣子。”
郝銘也對她嚴肅認真的模樣感到好奇,不由得張嘴:
“怎麼了?”
老虎搖搖頭問道:
“公子大人,你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是不是我先犯錯再承認錯誤就沒事了?”
郝銘一愣,有些失笑。
“這句話沒錯,但是明知故犯的話,就不能用這句話逃脫罪名了。”
老虎皺眉思索了片刻,道:
“那公子大人,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何事?”
“以後若是有個人質問我爲什麼進了宮,你就說,我是被你挾持的。”
郝銘:“……???”
皇宮,御書房。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郝銘望着龍耀,笑道:
“你派人從半路上召我進宮,就爲了這句話?”
龍耀伸手揉眉,從案桌上取出一疊紙張遞給他。
“你自己看。”
郝銘接過仔細看起來,越看眉頭皺的越深。
“朕早些年在錢家佈下暗樁,這些年眼看着它被慢慢掏空,本以爲是該收網的時候,卻沒想到錢家底下埋着的關係網竟是如此巨大,錢芮才(錢宗良她爹)死前將大部分土地和店鋪分給那些官員,那些官員仗着被分到手的土地和手中權柄往周圍擴散,百姓手中的糧產都被逼進他們手中,北部旱災,這些蟲蛀只想着利用屯高居奇收刮油脂,現在派去災款,怕也是難補漏洞了。”
“吏治不清,何能安邦,皇上最大的顧忌還是申侯亮。”
“哼,這個老不死的,朕登基時羽翼未豐,他便想着取而代之,若不是你父親在旁壓制他十餘年,我這皇位早就不保了。”
“那草民是去還是不去?”
“……北部還是要去的,朕叫你回來是要給你個官職,不然你去了北部無所依仗,怕你橫着回來。”
皇上,你終於想起來,我一直在給你打白工……
“三品稽查使,如何?”
“……湊合。”
“……”
龍耀拍拍他的肩膀道:
“你大哥也在北部,他知道你要過去,就派了一隊人馬來護送,樑問都跟我說了,北部瘟疫衍生百姓苦不堪言,朕坐於廟堂鞭長莫及,只能靠你兄弟二人幫朕排憂解難,樑問帶了幾個太醫署的人與你們同行,路上小心。”
郝銘接下官令,看了他一眼,轉身開門。
御花園,郝銘遠遠就看見老虎一臉的鬱悶。
“怎麼了?”
肖子昂攤攤手道:
“我帶她走了一圈,回來就這樣了。”
老虎見是郝銘,擡頭,有些鬱悶道:
“御花園怎麼除了花就是花?”
“御花園本來就是用來觀賞的,不是花難道是菜?”肖子昂打岔道。
老虎癟着嘴:“我是說,爲什麼這些花都跟外面一樣呢?”
“哈哈,傻丫頭,御花園再美,也只是外面世界的複製品,只是供皇上和妃子們玩樂所用。”
老虎歪着臉感到不解:
“外面世界不都屬於皇上麼?他要是想看就出去啊,難道還有人攔着?那這皇上做的豈不是很可憐?”
肖子昂一時答不出話來,郝銘也是微微一愣,是啊,這麼純粹的道理,連這丫頭都懂,做皇上若是沒有自由,那還爲何還有這麼多人爲它爭奪的頭破血流?只是爲了這區區幾寸龍椅之位?
郝銘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跟以往他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他自小在官場中成長,不論是公主貴妃還是千金小姐,時下的女人都講究禮度矜持,偶爾有那麼幾個才貌雙得的官家小姐,鼻眼早就長到了天上去,就算是平民家的女兒,見到他無不是想着故作姿態搔首弄姿,然而這個丫頭不一樣,她就像是那田間地裡野生出來的一顆小雜草,不按常理生長,不與萬花爭豔,幾乎是沒有任何可比性,可就是舒服,因爲在她眼裡,身份這種東西完全沒有任何效用,這段時間他知道自己有了很多變化,連子昂都不自覺跟她攪合成一片,然而他明明知道卻沒有一絲一毫想要阻止的意思,也知曉若是再任由這株小雜草繼續歪歪扭扭長下去,心裡那座森嚴的宮殿遲早要變成慘烈滑稽的一片水田。
這數十年來,他平穩的心第一次有了絲衝動,想任由這株小草在他心裡繼續蔓延下去,他想看看,自己那不算明亮的人生,會因爲這株小草氾濫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