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澎湃激烈,撼人心神。甫一響起,蕭朗月就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在無形中被狠狠一撞,不由自主地凝神肅容。
金戈鐵馬,殺戮征伐,無聲的場景隨着琴音,如同泛黃的書頁緩緩在眼前展開,厚重而殘酷。
天近黃昏,斜陽鍍金,大軍壓境列兵城下,戰後的城池一片蕭條,斷垣殘壁滿目荒索,到處都是倒臥的屍體,成羣的昏鴉在頭頂盤旋,發出嘶啞難聽的嘎嘎聲。
破敗的城門發出沉重刺耳的吱嘎聲,一寸一寸打開。身後是一片狼藉的死城,面前是千軍萬馬。
蕭朗月握緊了手中的道具劍,深吸了一口氣。
她有些明白謝清歡的意思了。以一人之力對千軍萬馬,簡直是蚍蜉撼樹。但是,到了那個境地,已經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膽怯絕無可能,只剩豪情。
琴音轉合,時辰未到。
蕭朗月合了閤眼睛,那一地血色蒼茫深刻映入腦海。而後她睜開眼,擡眸去看謝清歡,只見她十指纖纖,從容撥絃,分明是極爲尋常不帶一點兒花哨的動作,卻爲何有種睥睨天下,霸氣隱隱四溢的感覺呢?
在她的這個角度,只能看到謝清歡的側臉,以及她脣邊那一抹淡然的笑意。
謝清歡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忽然偏頭對她眨了眨眼睛。
蕭朗月知道是時候了,細聽之下,果然發現琴音起了一絲細微的變化,激盪依舊,卻有了幾分沉凝滯澀。
山河百二,羣雄並起,壯懷激烈,無力迴天。
蕭朗月手中的長劍斜垂着,幾乎拖到地上。她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明明是去赴死途,臉上卻沒有任何悲慼。
琴音在短暫的低迴之後,倏然一轉,更加濃烈,更加激盪。
蕭朗月聽得心中一陣驚跳,甚至想不顧一切回頭叫謝清歡停下——慧極必傷,強極則辱,過剛易折,這琴音裹挾着一往無前的氣勢,根本就不是亡國之音!
謝清歡恍然不覺,十指靈巧翩躚,琴音如雨打芭蕉風捲沸雪,急亢難言,卻在極其輕微的停頓之後,於最猛烈之處戛然而止。
江山負血,天地同悲。
蕭朗月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蒼涼、荒蕪卻無所畏懼。在心頭劇顫的同時,所有的情緒都已經調到了最高,脣邊自然而然地綻開一抹淺笑,風華無限。
與此同時,一根琴絃繃到了極致,‘錚’的一聲斷裂開,嗖得倒彈回來。謝清歡的指仍按在琴絃上,手背一下子被抽個正着,帶出一串血珠。
嘖,錦上添花。謝清歡眼睛眯了眯,神色不變,只若無其事地垂下手。
大廳中一片靜默,琴聲最後的顫音也已經停止,還是沒人開口,也沒有人動彈。林微滿目驚詫,裴柔面色難看,就連花宴,也頗動容,看向謝清歡的目光充滿了審視。
自她拿到劇本,通讀一遍,就知道這劇中的任何一個角色都不容易演繹。靖公主皇家氣度,祈明越巾幗無雙,都不是憑藉三言兩語的點撥就能把握的。
她拼盡了全力,也不過把握了七分。裴柔差一些,連五分都不到。
至於蕭朗月,她的演技在二十出頭的那茬兒女星裡面,算是比較紮實的。但她畢竟年輕,氣勢不足,單就表現力來說,也就比裴柔略強,勉強算是六分吧。
花宴暗自盤算,目光落在謝清歡垂下的那隻手上。
真是失策。沒想到謝清寧的琴藝竟然如此高明,似有若無地引導着蕭朗月的情緒,曲風雄渾厚重氣勢恢宏,最大限度地彌補了蕭朗月的不足。連絃斷的時間都掐得分毫不差,曲終人散幕落悲愴,完美至極!
絃斷的剎那,蕭朗月一直繃着的心緒也隨之瓦解,僵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才刷地一下丟掉手中的道具劍,快步奔回謝清歡身邊,抓起她的手反覆看了看,急切地問:“阿寧,手傷了?在流血,是不是很痛?要不要去醫院包紮?不不不,”她撫了撫額頭,焦躁地在原地轉了轉,“還是先止血。”
若不是身在現場清楚謝清歡如今的狀況,蕭朗月這焦慮的表情還有沉重的口氣絕對會讓人誤會謝清歡是不是已經重傷不治了。
氣氛瞬間被破壞殆盡,謝清歡在心中默默扶額。
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手背,謝清歡眼角狠狠一抽——她的手背也有些肉肉的,白白嫩嫩,橫亙着一道長長的紅痕,正不緊不慢地向外冒出幾顆血珠。
只是有點刺痛,跟她之前學武的時候弄出來的傷相比,簡直不堪一提。
“蕭蕭,你冷靜點兒。”謝清歡反手用力握住蕭朗月的手,“沒什麼大礙。”
蕭朗月穩了穩神,臉色有些發白:“阿寧,你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之前從沒有聽你彈過。”
她是心有餘悸,那樣的曲子,一往無回。那人呢?
“山河令第七篇,崑崙雪。”謝清歡淡淡地報出曲名,忽而想起一事,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好友,一字一頓,“蕭、朗、月。”
蕭朗月還在糾結着曲子沒停過,又擔心好友心性太過剛烈,聽到謝清歡叫她,條件反射地應了一句:“啊?什麼事?”
“你剛剛,”謝清歡垂眸看自己的手,捏了捏手指,“演完了嗎?”
“呃……”蕭朗月看一眼她的表情,暗叫糟糕,目光心虛地四處遊移,“演……演完了吧。”
話尾略微上挑,口氣十分的不確定。
“嗯?”謝清歡眉峰輕挑,臉色微微一沉,“臨陣棄戰,當誅三族。”所以說,公私不分的人,真是太討厭了。
蕭朗月張了張嘴,就見謝清歡甩了甩手,神色平靜地看她,眼中有一絲惋惜:“先機盡失,時局已覆。收拾東西回家歇着吧。”
蕭朗月與她本是至交好友,聽她這麼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反正已經盡力了,也不覺得可惜,轉身對評委們略躬了躬身,就要去換掉戲服。
謝清歡自然也跟着去,這場她不是主角,因此只是略微點了點頭,算是致意。
才轉過身,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男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