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朗月會頭一個想到傅明湘一點兒也不稀奇。謝清歡在她心中,那就是一片皎皎的白月光,當之無愧的天下無雙,就連景燁都得靠後排。在她看來,自家好友雖然性情冷清不喜與人交陪,但心思甚是玲瓏,絕不會故意礙眼惹人厭惡。
反觀傅明湘,則是被人寵壞的刁蠻公主,跟同一個媽的嫡親兄長都能鬥得你死我活,更遑論別人。再者,她在大庭廣衆之下放言警告,態度囂張可沒避着誰,顯然是沒將他們一干人放在眼裡。
後面那車裡要不是傅明湘的人,蕭朗月也想不出還有誰要與她們爲難。
謝清歡的想法與她恰恰相反,她認爲傅明湘但凡長了腦子,這段時間就該冷處理,等待更爲合適的時機再出手。否則,像傅明湘這樣白日裡放了話,夜間就忍不住動了手,一旦傳出風聲,有人證在,她很難摘乾淨。
再說,此刻這車裡並非只有謝清歡一個人。
即便蕭朗月並沒有景燁那層關係在,她畢竟也是一線紅星,受關注度高,擦着碰着媒體都跟着一驚一乍,在完全信息時代真出了事絕無可能瞞得嚴實。
蕭朗月已經將車開上了大道,在這樣的路段,想要製造完美的車禍現場也並不容易。所以,即便後面那車真是傅明湘找的人來,也不會立刻動手。
這——算是警告嗎?
一念及此,謝清歡放了心,輕輕笑道:“沒憑沒據的,莫要瞎猜,自己嚇着自己。”
“我可沒有瞎猜,也沒有自己嚇唬自己。”蕭朗月見好友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忍不住反駁道,“傅明湘那人,可是有前科的!”
“前科?”謝清歡挑了挑眉,瞧傅明湘放狠話的樣子,確實不像是生手,“她平日裡風評如何?我瞧她對季卓陽那陣時間雖短但是唱作俱佳,不知情的定要以爲季卓陽是個負心漢,她不像是胸大無腦的無知蠢物啊?”
“傅明湘倒是不蠢,手腕心機一樣不缺,要不然如今也不能跟傅明毓鬥得難分難解。”蕭朗月冷哼了一聲,面上露出幾分嘲諷,“至於風評方面,傅明湘向來是兩面做派,見仁見智吧。不過,傳聞她愛吃獨食,善妒得很,容不下人。她那段前科,倒是甚囂塵上,傳得沸沸揚揚。”
“哦?那前科,究竟是怎麼樣的呢?”謝清歡一貫的家教是人後莫道人是非,但八卦這玩意兒,乃是人之天性,尤其是別人家的槽心事,更是人人愛聽。
“那事兒呀,跟傅明毓有關。”蕭朗月神色淡淡,嚴肅認真地給謝清歡科普道,“這傅明毓吧,跟傅明湘是同一個媽肚子裡爬出來的,倆人是真真正正同宗同脈的嫡親兄妹,感情非常深厚。長兄如父這四個字,擱到傅明毓身上,再貼切不過,整個T市都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來。傅明湘就理所當然地將兄長當做自己的私有物,只能寵她一個人,別人都不行。”
謝清歡聽到這裡,已經隱約見到了兄妹鬩牆的影子,對傅明湘的性情也多了幾分瞭解。
“在四年前,傅明毓愛上了環球旗下的一個小明星。那小明星我還有點印象,長得倒不是特別出色,但是吧,就是有種氣質,讓人沒法去討厭她。傅明毓爲了追求她,卻是煞費苦心,離得遠了就撓心撓肺,離得近了,又怕嚇到她。”
謝清歡瞥她一眼,心中暗笑,蕭蕭只看到旁人的深情,卻不顧念景燁的用心。這大約就是當局者迷吧。
蕭朗月說到這裡,悠悠一嘆:“傅明毓愛那小明星,當真是愛到骨子裡了。傅家瞧不上那小明星的出身,傅明毓就爲了她幾乎叛出傅家,鬧得風風雨雨緋聞漫天。這傅家也是,經營着娛樂公司,卻嫌棄自家藝人,真是沒有道理。”
謝清歡琢磨着這故事鋪墊了這麼長,又是件尋常百姓愛聽的槽心事兒,想來是船到橋頭,不慎翻了。
“鬧到後來,傅家也沒轍了,辛辛苦苦花了多少心思養大的兒子,總不能真就不認了。那小明星確實是性情好,討人喜歡,就退了一步算是默認了這事兒。傅明毓生怕夜長夢多再起波折,果斷定了婚期,連訂婚都省了,直接準備結婚典禮,喜帖都發出去了。本來這事到了這兒就是兩廂歡喜,圓滿解決,只等水到渠成。”
但世事總不如人願,謝清歡知道,下面就該輪到傅明湘出場了——她再不出來,就真沒她什麼事兒了。
蕭朗月接着道:“結果,傅明湘不幹了。她覺得那小明星用不入流的手段勾引了她哥哥,佔了他的心,奪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寵愛。她怎麼能允許這樣一個人輕易進傅家的門,做她的嫂子壓在她頭上?”
她頓了頓,目中嘲諷更甚,慢慢道:“於是,傅明毓陪着小明星試婚紗的時候,傅明湘藉機調開了傅明毓,在穿着婚紗的小明星臉上劃了十七八道口子。那小明星本就是個巴掌大的小臉,這麼一來,整張臉都看不出樣子了。傅明毓聞訊趕回來,只見到倒在血泊中的未婚妻,硬生生嘔出了一口血。要不是小明星還需要人照顧,他大概會先垮了。”
蕭朗月頗有說書的潛質,講得十分生動十分逼真,就跟身臨其境似的。謝清歡聽了也不由惻然,即便不是出於職業的需要,女子對於自己的容貌,也總是在意的:“那個小明星,後來如何了?”
“自然是送到T市最好的醫院去了,但情況不是很樂觀,下手劃的時候沒個輕重,有些神經被切斷壞死了。除了臉上的問題,據說精神方面也有些失常。”蕭朗月說着也覺得心裡頭有點兒發寒,輕輕一嘆,“再後來,不知怎地,那小明星突然就從醫院平白地失蹤了。傅明毓瘋了一樣,翻遍了T市的每一寸土地,連下水道都沒放過,還在黑道下了高額的懸賞花紅。這都好幾年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謝清歡略略垂眸,她很清楚,他是找不到她的。天下如此之大,要藏匿一個人,再容易不過。最要緊的是,那容顏盡毀的女子,是否正在哪裡忍飢挨餓,遭人白眼?又或者流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經悄悄地死去?
而他卻毫不知情,仍抱着渺茫的希望,在人羣中默默找尋。
在每一個白天強自撐持,卻在夜晚因擔憂焦慮而徹夜難免。怕她傷,怕她痛,怕她流離,更怕……此生無望,天各一方。這些,才最讓人痛徹心扉。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其所終,一往而深。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偏偏有人,甘之如飴,既不回頭也不悔改。
“再來呢?”謝清歡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開口,“兄妹倆翻臉了?”
“豈止是翻臉……”蕭朗月難得見好友對這樣的事情感興趣,不由笑了笑,一直緊繃着的神經也放鬆了些,“新娘不見了,那婚禮也沒取消,請了媒體現場報道。傅明毓一個人完成了婚禮,那早就準備好的婚戒,一個戴在了傅明毓的手上,另一個用鏈子掛在脖子上。婚宴敬酒的時候,他當着全場賓客的面,甩了傅明湘一個耳光。”
傅明毓這個人,蕭朗月是見過的。沒出那事之前,確實是溫文爾雅丰神毓秀,對每個人都很客氣,那是真正的溶於骨血的謙遜。但那事之後,他的精神彷彿全垮了似的,整個人顯得特別沉鬱。
那段感情深刻入骨,傅明毓有多愛那小明星,內心深處就有多厭棄自己。若非是他給了傅明湘太多的縱容,讓她肆無忌憚地一再逼退他的底線,心愛的女子就不會受此無妄之災。
到如今,天下之大,人海蒼茫,卻要去哪裡找尋伊人芳蹤?時間拖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而日復一日的失望與心痛,總有一天會將傅明毓逼到臨界點上。
也許,到現在傅明湘還沒有料到,自己的處境已經十分不妙。當年婚宴上當衆一耳光,並不是傅明毓負氣而爲,而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昭示着傅家兄妹之間的關係正式破裂。
謝清歡敢肯定,只要她出了事,再有人證將事情牽扯到傅明湘身上的話,傅明毓絕不會顧念兄妹之情,甚至會落井下石毫不猶豫地置她於死地——毀人容顏這種事,對傅明毓而言,那就是逆鱗,觸之必怒。
傅明湘這種蜜罐兒里長大的小公主,定然深諳會鬧的孩子有糖吃的道理,她與傅明毓爭奪環球娛樂的大權,不過是想以此吸引兄長的注意,修復裂痕無數的兄妹情誼。
在她心底深處,不願意承認兄長爲了一個女人而疏遠她甚至恨她。她約莫還覺着自己兄長只是惱她心狠手辣,等他氣消了還會繼續疼她寵她。
而她對於季卓陽不顧念與傅明毓的交情,出走環球轉而加入鼎星,惱怒到親自上門嗆聲,也是因爲那不知所謂的獨佔欲。
在她的認知裡,她與傅明毓再如何鬧,始終是一體的,季卓陽無論是幫她還是幫傅明毓,都無所謂,反正是自家的事。但他攀上鼎星,這就不應該了。
傅明湘單看到季卓陽甩手無情棄了環球投入了鼎星旗下,卻沒認真考慮過,像季卓陽這樣的人,要能力有能力,要人脈有人脈,又在環球那麼多年,中間諸多利益牽扯,他想要換東家,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
之所以這牆角讓陸展睿一挖就鬆動,順利到讓人咋舌,那必定是傅明毓跟鼎星私下達成了某些協議。
若是早兩年,傅明毓尚有十足耐心等待找尋,還能顧念父母皆在,不願讓他們看到手足相殘。但如今他耐心即將告磬,隱忍就變得艱難,若是什麼都不做,恐怕先崩潰的將會是他。
只有傅明湘,身在局中而不自知,渾然不覺自家兄長早已黑化,且不動聲色地佈下了彌天大網。她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罷了,若是撞到了他手裡,那就是天意了。
嘖嘖,傅明湘何其幸運。謝清歡漫不經心地捏了捏手指,冷淡地想,這要是謝家的子弟幹出這等混事兒,鐵定要被抽死在祖宗牌位前,一頓不成分兩頓!就連爹媽也要受牽連。
她正想着,後面那輛車不知怎地,突然就加了速。兩輛車本來就捱得近,這一加速只聽得哐嘰一聲,那車熱情似火地貼上了蕭朗月的奧迪,車尾處傳來噼噼啪啪的尾燈碎裂的聲音。
車身被撞得狠狠一震,車輪與地面發生了劇烈摩擦,發生刺耳的響聲,車上兩人被安全帶縛着仍是隨着慣性向前猛地一衝。
蕭朗月身體前傾,額頭幾乎撞到方向盤。她心神本就繃得緊,被謝清歡挑起的話題稍稍分散了注意力,這才略微放下心來,完全沒防備會突然來這麼一下,頓時被嚇了一大跳。腳下本能地一個用力,將油門踩到底,車裡立時如同離弦的箭急衝而出!
謝清歡前傾的身體被安全帶拉回來,又因爲蕭朗月突然提速,後背緊緊貼在椅背上。懵了一瞬之後,擡手順了順有些凌亂的頭髮,抿了抿脣目光看進夜色中,沉靜得近乎冷漠。
“歡歡,快!”蕭朗月雙手用力握着方向盤,穩了穩神,全神貫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口中卻道,“拿我的手機打給景燁。”
後面那車追得緊,雖然沒有要別車趕超的意思,但時不時蹭一下,也讓人心中升騰起一種嗜血的暴躁。謝清歡摸不清他們的打算,也知道現在情況不對,烏黑的眸子亮得讓人心寒,慢騰騰伸手過去拿蕭朗月的手機。
滑動屏幕解鎖,打開電話簿,景燁的號碼同她的一樣,被設置了快捷,就順着她的名字排在第二位。
謝清歡的手指停在屏幕上,目光凝了一瞬,擡眸看一眼蕭朗月因緊張而緊繃發白的側臉,心情複雜地按下了撥號鍵。
人在生命的最終,會想起什麼?至親?至愛?悔恨還是釋然?當初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義無反顧地碎心一掌,好似只是鬆了口氣——活了這一世,無愧天地良心,無愧謝氏宗門,無愧先帝託付,無愧百姓社稷,值了。
如果這便是一生中最後一刻,蕭朗月又會對景燁說什麼?
“碰——”又一次的碰撞,車身劇烈震盪。單調的手機鈴聲響了兩下之後,那邊快速接了起來,謝清歡脣角輕輕一牽,按了免提鍵,景燁的聲音就順着電流傳來:“蕭蕭?”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車身震動的原因,景燁的聲音聽着有些微的顫抖。
蕭朗月卻從中聽到了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與期待,自歡歡出事,五年來她從沒給他一個好臉色,沒好聲氣地跟他講過一句話。景燁身爲鼎星的藝人總監,有的是人着意討好,何曾這般小心翼翼?
她心中揪痛,深吸了一口氣還是不能緩解。貝齒咬緊下脣,直到有血珠緩緩滲出,待到開口嗓音仍有些沉澀。
謝清歡輕輕垂着眼簾,靜靜坐着,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實則悄悄豎起了耳朵,聽她喚他的名:“景燁。”
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語調。有些釋懷,有些眷戀,亦有些難過。
“景燁。”蕭朗月拉開脣角笑了笑,眼淚卻順着臉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她想起幾年前,歡歡還好好的,沒有毒品也沒有解離症,陽光明媚春來花開,景燁第一次對她說喜歡。
那時候就連她也還隱約天真,歡歡站得略遠一些,編了一隻花環戴在頭上,對她還有他了然一笑,雙手舉過頭頂比劃了一顆愛心。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將懵懂的愛情安放在他的掌心。那心中的歡喜多麼真切,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
然後,變起突然,一夜之間就走到了決裂。
“謝謝你。”蕭朗月胡亂地抹了一把臉,眼淚糊得整張臉都是,聲音卻輕得近乎溫柔。這個豪爽率性的女子,到了現在這個時刻,終於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一字一頓道,“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後面那車來意不善,今天這事註定難了。若是有來生,讓我在遇見任何人之前先遇見你,讓我在意其他人之前先愛上你,來償還你今生所有的心痛與彷徨,好不好?
景燁的神經這幾年被蕭朗月的冷言冷語鍛鍊得十分強韌,百鍊成鋼百折不撓。此刻聽她說得這麼溫情,彷如相戀之時,景燁那邊反而大驚失色,在只有十幾度的空調環境下出了一身白毛汗,還失手摔了咖啡杯。
景燁看着四分五裂的咖啡杯靜了一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對着手機焦急地問道:“蕭蕭,你現在在哪裡?出了什麼事?謝清歡在你身邊嗎?她怎樣了?”
他一疊聲地問着,呼吸也因爲緊張而顯得遲緩沉重,蕭朗月默默聽着,沒有說話。
“說話啊!到底怎麼了?!”景燁大聲道,“蕭蕭,你說啊!”
蕭朗月雙手緊握方向盤,用力得指節都有些發白,沉默片刻才靜靜開口:“歡歡,電話掛掉吧。”
蕭朗月因爲開車的緣故,一直看着前方無暇多顧。只要她略偏一偏頭,就會看到自家好友臉上緩緩綻開了一朵笑花,雖然淺淡,卻無比溫暖。
景燁聽到這輕飄飄的一句,一顆丹心頓時涼透了,彷彿三九嚴寒的天被人兜頭潑了盆涼水,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直冷到了骨子裡,握着手機的力道卻在無意識不斷加重。
他可以感覺到蕭朗月此時遇見了十分危急的事,否則她不會主動打電話給他。可她打來電話,只爲了跟他說聲謝謝,連出事的地點都不願意讓他知道!
去他孃的謝謝!誰稀罕誰要!景燁的眼睛一下子就因爲憤怒因爲失望而燒得通紅,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蕭朗月,你是想讓我跟傅明毓一樣嗎?這樣,你就滿意了,能消氣了是嗎?”
謝清歡略略蹙眉,悠悠地想:唔,景燁這話說得重了些。
果不其然,蕭朗月聞言渾身一震,臉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盡了——她不知道今天這事會是怎樣的一個結果,她只想着雖然這幾年相隔咫尺如在天涯,但畢竟也曾兩心相許,若是真出了事,絕對不要讓他第一個知道,哪怕能晚上那麼一刻也好。
她倔強地抿緊了脣:對不起,喜歡上我以後,總是讓你傷心。
“景燁,蕭蕭沒什麼事。”謝清歡看到這裡,終於確定這兩人曾經傾心相許,到如今情分仍在。大約是存了什麼心結,才導致兩人不能在一起,所以瞧着有些疏遠。
她拿過手機,取消了免提,貼在耳邊淡淡道,“我們現在正往文匯路的那個十字路口去。有人綴在車後,意圖暫時不明,但來意顯然不善。”
景燁在電話那頭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遇上了……”這話只得一半,說不下去了,他們誰也不知道那車裡究竟是誰的人,“你們儘量保護好自己,我馬上就來!”
“好了,先不說了。”謝清歡瞄一眼後車鏡,笑了一下,頓了頓,安慰電話那頭明顯焦慮不安的男人,“放心,蕭蕭絕不會有事。”
蕭朗月原本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方纔跟景燁說話那架勢跟留遺言差不多。正在傷感着,突然聽到謝清歡這麼說,心中頓時警惕起來,聲音低迴立刻冷了八度:“歡歡,你想做什麼?”
“蕭蕭,別這麼緊張,不是什麼大事。”謝清歡擺了擺手,微笑着掛掉電話,拿過蕭朗月隨身的包包將手機放進去,眉宇間凝了一層冷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現在,準備跳車。”
“跳、跳車?”蕭朗月的臉色奇異地扭曲了一下,覺得眼前這坎兒過不去,暈死過去倒是容易得多,強笑道,“歡歡,別開玩笑了。那車跟在後面,根本就沒法減速,以現在的車速跳車,簡直是自尋死路。”
“再怎樣,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把?”謝清歡淡淡道。世人對敵,有的乾脆爽快,敗之即殺。而另一種人,則喜歡戲耍玩弄,盡興之後才殺。
後面那輛車裡的人,顯然就是存了這‘另一種人’那樣的心思。真是笑話,即便身處弱勢,謝清歡又豈能容人戲耍?
蕭朗月知道謝清歡說的是實情,再拖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左右不過一死。但跳車這種驚險刺激的行爲,只有拍戲的時候才覺得沒什麼,現實中若要來一發需要絕對的勇氣。蕭朗月並不膽小,也能豁出去,但事到臨頭了仍不免心裡打鼓,腿肚子發軟:“歡歡,這、這還是算了吧。”
“你想這麼算了,只怕有人不肯。”謝清歡目光幽深,冷靜地搖了搖頭,果斷做了決定,“馬上就要十字路口了,我們要在那之前跳車。”
蕭朗月自那話裡聽出殺伐決斷,心中幽幽升騰起一抹異樣,飛快地轉頭看了謝清歡一眼。這不看還好,看了之後蕭朗月只覺得眼前一黑,絲絲縷縷的涼意慢慢侵入心房。
只見謝清歡臉上漾着明豔自信的笑容,眼角眉梢卻泛着兵戈戰意,目光堅定而冷酷。
這……不可能!蕭朗月絕望地合了閤眼,在心中吶喊,歡歡的解離症,明明已經、已經好了!現在坐在我身邊的是誰?是謝清歡嗎?還是——
祈明越!
“蕭蕭,打開車門。”謝清歡的聲音在耳邊輕柔地響起,蕭朗月直覺該果斷拒絕,身體卻背叛意志,條件反射般照辦,隨即她鼻尖傳來略微的癢意,卻是謝清歡傾身過來,髮絲溫柔地掃過她的臉。只聽咔噠一聲,謝清歡解開了她的安全帶。
蕭朗月一凜,騰出一隻冷汗涔涔的手,僵硬地抓住她探向方向盤的手:“歡歡……”
“蕭蕭,別怕。”謝清歡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指尖不經意地拂過蕭朗月仍握在方向盤上的手。
蕭朗月只覺得手腕微微一震,酥麻的感覺迅速蔓延到指尖,再也抓不住方向盤。
“去吧!”謝清歡的聲音琅琅,泛着冷意。蕭朗月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覺得身子一輕,耳邊隨即傳來呼呼的風聲,她緊緊閉上眼睛,沒來及說出口的抗議就簡化成了一個字:“啊——”
那聲音高亢婉揚,中氣十足,估摸着繞樑三日不成問題。
謝清歡一掌將蕭朗月送出車外,自己也並不耽擱,一腳踩下剎車,同時提起身上遠遠不算精純的真氣,利箭一般射出車外。
蕭朗月因爲慣性的原因,尖叫着撞入謝清歡的懷中,在即將落地的時候謝清歡猛地在地上一撐,借了一息之力又騰出一段距離,最終有驚無險地落在馬路牙子上。
謝清歡玩這一出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玩得好了,自然逃出生天。若是玩脫了,只好去地府跟閻王喝茶。
後面的那輛車一直綴得很緊,奧迪車駕駛座那邊的車門突然打開,他們其實並未放在心上——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藝人,在那樣的車速裡跳車,簡直是在找死。
就算她們真的受老天眷顧,僥倖不死,也一樣會缺胳膊斷腿。
上頭的意思是嚇唬嚇唬她們就完了,沒打算鬧出人命來,但架不住人藝高膽大挑戰極限不是?
誰知道這個念頭還沒轉完,車裡就凌空飛出一道身影,姿勢略顯糾結,顯然不是自願飛出來的,隔着密閉的車窗,也能聽到隱約的驚聲尖叫。
還沒來得及震驚,車裡轉瞬又飛出一人,跟方纔那位明顯的區別是,這位的姿勢既瀟灑又冷酷。
而後,前面那輛奧迪車突然停了下來,而他們則保持着現有的車速,毫無防備地一頭撞了上去,並推着奧迪車向前滑了幾米,車輪與地面劇烈摩擦發生的聲音幾乎要酸掉大牙。
踩住剎車讓車子停下來,司機甩了甩砸在方向盤磕破的腦袋,穩了穩神,定睛一看,一點涼意慢慢從腳底漫上來。
因爲劇烈的撞擊,前面奧迪車的玻璃已經全都震碎了,車子尾部撞得變形了,但可以清楚地看得出車上並沒有人——那兩個女人不但跳了車,還順便擺了他們一道。
相比之下,自己的這輛車情況更爲慘烈一些——車蓋掀起,騰騰地冒着白煙,駕駛座這邊的安全氣囊已經彈出,護住了他的胸腹,而副駕駛上的那位仁兄就沒那麼幸運了,血流了滿臉。
額頭上的血滴答着流下來,糊住了他的一隻眼睛,他卻沒有去擦,癱在駕駛座上,整張臉顯出一種詭異的沉靜。
他想起來了,這一大片的土地,一早被恆豐買下了,準備重新規劃開發。而這條大道下面,有一段曾經是一片墳場。所以,這條道到了晚上,走的人跟車都很少。
關於墳場這一說法,蕭朗月自然也知道,但她平日裡坦坦蕩蕩,問心無愧,自然不怕。最要緊的是,這條道近,比來的時候景燁走的那條要少半個小時的車程。
司機突然覺得有點口乾,他的同伴倒在車座上,胸口看不到起伏,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他只看了一眼就趕緊收回視線,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也不甚好看,手心裡慢慢沁出一層冷汗,他緊張地舔了舔嘴脣,顫巍巍伸手去兜裡摸手機。
在這種死寂的氛圍中,若是沒點兒聲響,會把人硬生生逼瘋的。司機握着手機,不停在心中默唸:快接快接。
他念得太過於專注,所以沒有看到十字路口,正風馳電掣地駛來一輛路虎。
謝清歡這廂正在溫柔地安撫驚魂未定的蕭朗月,等發現路虎是直衝着撞停在一起的那兩輛車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想辦法阻止了。
路虎是硬生生從首尾相連的兩輛車中間穿過去的。蕭朗月的那輛奧迪已經沒法看了,至於後面綴着的那輛車,承載了路虎八成的撞擊力,被撞得偏了個方向,車頭冒出的白煙越來越濃,謝清歡鼻翼微微翕動,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那股刺鼻的火油味。
蕭朗月提着的那口氣還沒緩過來,但顯然也聞到了,頭昏眼花地轉過身看了一眼,臉色頓時一變:“不好,那車……”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腰間就是一緊,謝清歡已經輕車熟路地攬着她乾脆利落地就地臥倒,跟馬路牙子來了個親密接觸。身後隨即傳來轟隆兩聲巨響,在升騰而起的火光中,那輛神秘的路虎停了一瞬,隨即從容離場。
謝清歡兩人與爆炸車輛的距離不算遠,幸運的是並未受到爆炸與火光波及。只是,謝清歡從地上起身,順手拉了蕭朗月一把,臉色卻非常不好看。
那輛路虎,顯然是衝着後面那輛車去的。即便她與蕭朗月並沒有跳車,開到這個十字路口,綴着的那輛車也一樣在劫難逃。
那麼,那輛路虎是誰派來的?單純是爲了針對後面那輛車嗎?
站在謝清歡的角度,後面那輛車雖然沒有痛下殺手,但存心不良是事實。對敵之時存了戲耍之心,沒在第一時間殺死敵手,就要有心理準備承受情勢突然逆轉的後果。
殺人者人殺,天道好循環,報應不爽。所以謝清歡並不同情車毀人亡的結局,但路虎突然殺出來,輕描淡寫地完成了‘替天行道,管殺管埋,燒光不留渣’的整套動作,未免有截胡之嫌。
蕭朗月直到這時候才把嗆心驚神的那口氣給順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燃燒的火光,一口冷氣抽得肺葉生疼。半晌她才捂了臉,從指縫間瀉出悲痛的哀鳴:“親愛的呀,你死得好慘!”
謝清歡嘴角抽了抽,雙手抱胸,笑意盡數斂去,臉色隨着火光明明滅滅,脊背挺直站在微風中仿若一杆標槍。
蕭朗月的聲音斷在喉中,捂着臉的手也放下了,略有些僵硬地垂在身側。她怔怔地看着謝清歡淡漠的側臉,漂亮的眼中漸漸泛起濃重的痛色。
歡歡已經好了,在三年前就已經痊癒了,她不會再隨意分裂出新的人格。
歡歡不會,她不會!
她的心在沉痛吶喊,靈魂深處卻傳來細小而清晰地反駁:她是祈明越,她是祈明越!
“歡歡……”蕭朗月動了動脣,幾不可聞地叫她的名字,破碎而絕望。
“嗯?”蕭朗月氣息紊亂心神不寧,謝清歡輕易就察覺到了,伸出一隻手指在她眉心輕輕一點,“怎麼了?嚇到了?”
“沒有。”蕭朗月搖了搖頭,甕聲甕氣道,而後伸出手臂,將她緊緊擁在懷中,埋首在她脖頸間深吸了一口氣,才緩緩道:“歡歡,對不起。”
對不起,當年讓你一個人面對那樣的事情。
對不起,到如今我仍然礙手礙腳,拖你後腿。
謝清歡沒有關於趙澤天那件事的記憶,對蕭朗月突然的歉意她有些莫名,但她向來聰穎且善解人意,也不多說,只輕輕撫着蕭朗月的後背,無聲地安慰她。
景燁載着季卓陽飆車般火速漂移到現場,遠遠見到燃燒的火光,心中先是冷冷一沉,而後纔有疼痛慢慢泛上來。
景燁擡手在心口處按了按,深深吸了一口氣,放慢了車速緩緩靠近。
而後,景燁看到在火光之外,他這一生最心愛的女子,靜靜擁着對她而言重要到無可替代的好友。所以驚心動魄的痕跡都在這一刻被撫平,動盪焦慮迅速溶解在劫後餘生的溫馨裡。
景燁停了車,無聲地笑了,摸出煙來點了一支,緩緩吐了個菸圈,菸草的氣息瞬間填滿了整個車廂。
景燁向來嚴肅,笑得極少,然而,他一笑,確實羞煞百花讓人動容。
季卓陽沒有被他的笑煞到,卻對他抽菸一事表達了驚訝:“你,抽菸?”
“只是偶爾。”景燁淡淡道,緩緩放下車窗,微熱的暑氣撲面而來。自謝清歡肩上擡起頭的蕭朗月一眼就見到不遠處微弱一點的紅光,景燁略一偏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個正着。
蕭朗月的眼中還漾着一泓極淺的水光,蘊在眼角細碎如鑽。她鬆開謝清歡,轉而拉住她的手,迅速朝黑色的寶馬車走去,在車門前站定,透過放下的車窗居高臨下地打量景燁。
景燁被她看得有點兒不自在,轉瞬又想起手指間還夾着煙,就想先把煙滅了。他才一動,蕭朗月的上半身就從車窗探了進來,兩人的臉一下子貼得極近,鼻尖相觸。
景燁頓時僵住了不敢動,又怕手中的煙燙到他,眼角餘光朝季卓陽一斜,轉手將煙遞給了他。
季卓陽目不斜視,接過煙按滅在菸灰缸上,打開車門下了車。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抹了把被粉紅泡泡糊住的臉。
蕭朗月與景燁無聲地對視了片刻,忽而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嬌豔紅脣狠狠吻了下去。
直到丁香小舌抵開牙關,追逐着他的舌,景燁才反應過來,瞬間僵住了,他想起方纔危殆一刻,蕭朗月那句謝謝。他的心幽幽一痛,一直以來,都只是感謝嗎?
心愛的女人投懷送抱,沒有哪一個男人能忍得住,景燁卻覺得有些難堪,他狠狠合了閤眼睛,復又睜開,雙手抵在蕭朗月肩上,將她推開了些:“蕭蕭,你……”
他的話尾悄悄消散。他終究是捨不得將她推開太遠,兩個人依舊隔得如此近,他清楚地看到蕭朗月的眼中,各種情緒迭變:有愛戀,有歉然,有痛楚,有珍惜,最後所有的情緒糅雜在一起,變成繾綣柔情。
景燁愣了一瞬,隨即擡手扣在蕭朗月的後頸,將她拉向自己,緊貼着她的紅脣,兇殘地吻回去!
謝清歡見證了主動權變更的整個過程,眨巴眨巴眼睛,悄悄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而後十分坦蕩自然地退到車頭處跟季卓陽順利會師。
季卓陽豔麗的臉上一片惆悵:跋山呀涉水,破鏡呀重圓,情侶什麼的,真是太討厭了!
謝清歡有點兒臉紅,在心中頗難爲情地感慨:這世道的女子,果然十分的豪邁。
季卓陽略一挑眉,眯了眯眼睛,淡定地朝火光處努了努下巴:“不是說那輛車綴在你們後面嗎?怎麼你們沒事,那車倒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