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耳邊柔媚的聲音,沐追雲轉過頭來,入目的是一個精心打扮過的女子倩影:黑亮光澤的頭髮用一隻玉簪輕柔地挽起,一雙桃花眼如暈似醉,迷離的眼神彷彿正在訴說着一個動人的故事。女子的脣邊掛着一縷笑,那是長久緊繃的身心得以放鬆片刻後久違的笑意。只不過——
沐追雲看了一眼後,又回過了頭繼續擡首望天,彷彿夜空上的星星點點要比身邊的美女有趣得多。鬱夢瞬間感覺有些泄氣,翻了個白眼自嘲地一笑:“到底年紀大了,再怎麼打扮,也無法恢復年輕時的魅力了。”
良久,彷彿是看夠了星空的瑰麗,沐追雲這才低下頭來問了一句:“有事?”
盯着他看了半晌,鬱夢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沒見過你這種人呢。不過我很奇怪,像你這樣性情的人,方纔爲何會對我如此迴護呢?”
沐追雲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無罪之人,自然無需受罪。”
“無罪嗎……以前我也是這樣認爲的,只不過今晚遲公子的一段話,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沒有顧及她們的名譽清白,沒有在意她們身後的親眷家事,甚至幾乎斷絕了她們迴歸家族的可能——這樣做,真的是問心無愧的嗎?還是說,這畢竟是太過任性了……”鬱夢輕輕的話語中,透出一股柔弱的迷惘,再不復方纔那個在遲敬面前堅定地說“問心無愧”的模樣。
“那你當初爲何要做?”沐追雲反問了一句。鬱夢一窒,而後才苦笑道:“當初要做,現在再給我一個機會的話,我想我還是會那樣做的:爲了姑娘們本應絢麗的未來不被埋沒、爲了不讓她們今後的日子裡不復笑顏、爲了她們心中嚮往自由的信念……我想,這些都是很珍貴的東西,比之名譽、名聲、地位都重要的東西。正因如此,我纔會那般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吧。只不過對於我這樣任性的行爲,很多人都過於寬容了。我想,那會把我寵壞的……”
旁人聽到這句話,或許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不過沐追雲似乎明白了:“你也察覺到了?”
“是啊,雖說當局者迷,但我這個當局者可一直戰戰兢兢,因此也就格外敏感了一些。司徒先生,他應該是知道了一些事的。又或許,他知道所有的事——靈兒與小憂那兩次事件,他都與我們近在咫尺,若說我能瞞過他,我還真沒有這個自信。可笑當時我不是一無所覺,就是試圖刻意躲開他。卻原來,只是他一直沒有揭穿我罷了。”鬱夢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而後一雙桃花眼笑望着沐追雲:“還有你,明明我瞞着那麼多的事,你今日卻依舊肯爲我出手,我都不知道能否承受這個人情了。”
看到沐追雲無動於衷的樣子,鬱夢真的有些鬱悶:“難道,你連一絲好奇都沒有嗎?還是因爲,你早就知道我的秘密了?”
“知道了,又如何?”沐追雲眼中兩點銀輝不自覺一閃,反問了一句。
鬱夢一愣,不知想到了什麼,有些不確定地道:“傳說中上古四大瞳術之一的‘入微之眼’能夠看穿世間萬物,每每於入微之中看透事物的本質。只不過,”她說到這裡,故意伸出右手擋在了胸前,身子往外移開了半個身位,“你該不會連人家的衣服都能看透吧?”
一瞬間,鬱夢看到沐追雲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彷彿抽搐了一下,不禁掩嘴“咯咯”笑了起來。她笑得花枝亂顫,待得腰都快直不起來的時候,她這才停住了笑聲,語氣稍稍認真:“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去往郡守府的那晚。”
“我想也是,終歸瞞不過你。”鬱夢輕嘆了一口氣。沐追雲轉過頭來,斟酌了一下緩緩說道:“你的神覺,應當是能夠控制自身身體的各個部分,無論臉型、身材、聲線乃至全身各處肌肉都能隨心所欲地做出一定改變。某一方面來說,這是另一種‘入微’——能細緻地控制自身各個部分,其難度不言而喻。只不過讓人疑惑的是,以你對神覺的開發程度,應當已能踏入聖之境界,爲何沒有這樣做?”
“呵呵,想讓你問我一個問題還真不容易。不過你既然問了,我當然會好好回答的。只是可否告訴我,你又是如何看出來的?僅僅憑藉着入微之眼嗎?”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發現你臉上的皮膚與頸間有些差異,而且你的身形與全身動作有一絲不協調。之後的幾次,入微之眼的刻意觀察下,自然得出了結論。”沐追雲難得好好回答了他人的提問。
“不協調?”鬱夢若有所思:“我自認爲已經足夠小心了,你指的不協調處究竟是什麼?”
沐追雲頓了一下,這才緩緩說道:“男人與女人之間天生無法改變的差異。”
“天生就無法改變的差異?”鬱夢苦笑着搖了搖頭:“是啊,無論再怎麼扮作一個男人,無論假扮了多久,也終是無法改變我作爲一個女人的事實。”
心裡的疑惑得到了解答,鬱夢有些滿足地伸了個懶腰,接着轉過頭來面向沐追雲:“好吧,不管你感不感興趣,我都會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只不過,在此之前先聽我說一個故事吧,嗯,不會很長的。反正,你也要在這兒等着小雨兒她們回來,就當是消遣吧。”講到這裡,鬱夢見沐追雲臉上沒有反對的意思,也就開始了自己的講述:
“如你所說,我覺醒的神覺使得我能夠控制身體的幾乎每一處細微之處。這類神覺,曾有人給起過一個名字,叫做‘百變魔體’。即使是在屬神覺中,百變魔體也是極具天賦的一類神覺。只不過這種天賦被發現後,擁有之人幾乎無一例外被培養成一名殺手。是啊,無時無刻都能改變自己的體型、面貌,不動聲色地接近目標——沒什麼比這更適合作爲殺手的了。而我,也曾差點走上了這樣一條道路。”
說到這裡的鬱夢擡首望天,已然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我有這種‘天賦’,那時候我甚至對‘神覺’這種東西都毫無概念。自我有記憶起,就一直跟着父親顛沛流離。我們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靠着父親的那點不算出色的手藝混口飯吃。只是父親的身子不太好,我八歲那年,他病倒了,這一病就再也沒能好起來。於是,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一孤獨一人。想要活下去,就得先想辦法填飽自己的肚子——即使這一點,對當時的我來說也太過困難了。無奈之下,我只得靠着乞討來捱過一個個寒冷的夜晚。只是這個世界的人們似乎沒有想象的那麼有善心,靠着乞討從來就吃不飽肚子。終於有一次,我發現了填飽肚子的另一條路:離我不遠的地方,一個街頭混混模樣的人向我展現了世上還有‘偷竊’這樣一種能得到錢財的辦法。比起整日裡遭受人們的白眼、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那種生活,這種方法看上去還不錯,至少,能掌握那麼一點點主動權……”
沐追雲安靜地聽着,他或許不是一個好的聊天對象,但定然是一個極好的聽衆。或許正因如此,鬱夢纔會向着這個認識時間不長的年輕人稍稍敞開心扉——那是在熟悉的人前也無法揭開的過去。
“……剛開始那段時間,我自然是失手的情況多,有幾次甚至被抓了現行。有人見我年齡尚小,總算沒有過於爲難我;而其餘幾次就沒這麼好運了——我清楚記得有一次被打之後足足躺了半個月,但我卻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了。也就是那次之後,沉睡於我身體裡的某些東西開始覺醒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鬱夢表情變幻了一下,不知是慶幸還是自嘲:
“某些方面來說,我的神覺覺醒得還真是時候。那次之後,我就很少失手了。隨着次數的增多,我的手段也越來越是熟練:我可以控制着自己半刻鐘不呼吸,無聲無息地接近目標;我可以在得手後立刻改變自己的形貌,讓得對方根本查不到;我甚至能擠壓自己的骨頭使得身形縮小,出入一些一般人無法進出的所在。我就這樣度過了三年的時光,漫無目的地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直到有一天,我的這種‘天賦’被人發覺,而後我就被擄到了一個黑暗的所在。我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麼組織,只是那之後他們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吧。於是我開始了各種各樣的訓練:各種武器的使用是基礎,毒藥、暗器、以及極端情況下所有能夠用的工具都被要求能發揮最大功效;在一具具屍體上辨識着人體的各種器官、穴道,被教會哪裡是要害、攻擊哪處能一擊致命;對着一頭頭活生生的動物拼命地揮動刺刀,鮮血飛濺之中讓得自己從一開始的噁心直到最後麻木爲止……”
鬱夢的講述很平靜,只是微微發白的指尖證明了這並不是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她沒有迴避,依舊繼續着自己的故事:
“本來,按照一般的情況,我會被訓練成一個合格的殺手,到了一定階段開始被分配任務,然後走上一條不斷收割人命的道路。或者有一天,我會因爲目標太過強大而死在對方手下;又或者長久的刺殺生涯會使得我疲憊厭倦,馬失前蹄之下生命終結於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只是後來發生了兩個變故,最終卻改變了我的命運。”
夜已深,微風吹過,帶起的涼意讓得鬱夢微微縮了縮身子。講到“變故”的時候,她的聲音還是一如之前的平靜,彷彿變故不是變故,而只是吃飯睡覺這樣的瑣碎事一般:
“第一個變故,就是在這一天天的訓練中,我長大了;而很不幸的,我長得又不算難看,尤其這雙惹人的眼睛。”豈止不難看,又有多少人能在這雙動人心魄的目光注視下不迷失了心魂?“那個組織中,有些人看向我的目光中已經開始帶上那種讓人心寒的惡意。終於有一天的夜晚,其中一個教過我刀法的教官試圖對我下手——他死了,我用藏在枕頭底下的刀殺了他,用的正是他教給我的刀法。我原以爲,這麼做的後果會使得我被組織處死,可這並沒有發生。我被關了起來,有個在組織裡很有地位的人找到我,說是可以通過他的關係將我放出來,條件是我以後只能爲他效力,以及……”
以及什麼,鬱夢沒有說下去,只是她眼中的那一抹嘲諷之色似乎說明了其中的內容:“我沒有答應。在監獄中,我用指甲劃花了自己的臉,想着如果這樣你們還有興趣的話,那儘管來吧。結果,再也沒有人找過我了。就像被遺忘般,我在那黑暗的牢獄裡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那一段時間有多長,我記不起來了,而我都覺得自己會瘋掉的那個時候,迎來了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