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堰縣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不管多麼清正廉明的官員,到了這裡做了縣尊,都會變得貪污腐化。
有時候不是你的意志力堅強,只是你還沒有遇到足以動搖你的誘惑,有些人的奢靡你根本想象不到。
江南風氣一向是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尤其是揚州兩淮鹽商的聚居地,鹽商可謂是富甲一方,生活奢侈程度可與皇家媲美,他們的富足由此也養活了一大批傍其生存的行業,“養瘦馬”就是其中之一。
十年一絕揚州夢,揚州城的繁華騷動,歌舞昇平,天下皆知。聚集於此的豪商巨賈,對“豐乳肥臀”審美疲勞之後,“瘦馬”就運應而生。
大抵是一些貧窮人家的女童,被人幼時挑選,自小養大。這些挑選也是非常的嚴格,光玉足這一項,就有瘦、小、尖、彎、香、軟、正”等七條標準。層層選出之後,就開始教會她們彈琴吹簫,吟詩寫字,作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枕上風情手段。還要懂得記賬管事,經營財會,以便輔助主人,成爲一個貼身的寵物。
這些羸弱美人兒,瘦削苗條,經過十幾年的訓練,都是爲了討好男人。可以說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可以讓你覺得媚入骨,俏在頰,酥於心。普通人看一眼就受不了了,更別說榻上曲意侍奉了。
黃思瓊怎麼都沒想到,他的萬兩金銀,四匹頂好的瘦馬,都沒能動搖一個看上去非常容易拿下的小官。
徐元寶從竹林起兵,被龔自方一腳踢到侯玄演身邊開始,目睹了他大哥整個創業過程。
別的沒學會,吃相是一樣的難看,把黃思瓊氣的失去了理智,露出了馬腳。
黃建嶺畢竟是老狐狸了,馬上就意識到大禍臨頭,畢竟有再多錢,面對二十萬大軍,也毫無辦法。揚州可是駐紮着水火兩營,那是可以動搖天下的兵力,絕非一家一戶能夠抵擋。
老黃當機立斷,帶着小黃,拉着鹽引和無數的金銀,往揚州城而去。
路上正好遇到領兵而來的侯玄演,前鋒通報之後,侯玄演說道:“走,出去看看。”一夾馬腹,帶着幾個將領和親兵,來到前軍。
黃思瓊看到馬上的徐元寶,恨得牙根癢癢,但是跪在地上深深低着頭。那一瞬而逝的怨毒眼光,再看到侯玄演之後,藏在了頭下。
侯玄演冷笑道:“這是什麼意思?”
黃建嶺匍匐在地,說道:“草民黃建嶺,教子無方,趁着我不在竟然毆打上官。我們黃家,願意交出逆子任大人處置,將所持有的鹽引全部上繳,並且出錢助朝廷往川中運糧。”
在他的身後,就是幾車的金銀,看來應該就是黃家爲運糧準備捐獻的財物。
這個條件不可謂不誘人,火字營衆將,人人心動。李好賢饒是登州首富,也沒見過這種陣仗,到了揚州才知道自己有多窮。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侯玄演身上。
就連徐元寶,也樂呵呵地說道:“大哥,我估計也是小黃公子紈絝慣了,老黃是個好人啊。反正我皮糙肉厚,既然老黃這麼大方,我一個人挨頓揍,換來川蜀很多人能活命,也值了。”
侯玄演不爲所動,面沉似水,看着地上的黃家父子。老黃表現的倒像是一個慈父,爲了保住兒子,那股子謹小慎微的模樣,無懈可擊。但是黃三公子,就沒有那麼好的演技了。若是一個普通的紈絝,惹下這樣的大禍,如今應該六神無主,驚慌失措。
但是黃思瓊剛見到侯玄演等人的時候,眼裡的那一抹怨毒,被一直注意着他的侯玄演看得清清楚楚。
後來瞥到侯玄演目光之後,躲躲閃閃地低下頭去,他眼裡更多的是畏懼,不是惶恐。
揚州不是普通地方,來不得半點差池,侯玄演拽着馬繮,揚聲道:“朝廷鹽礦整改的旨意剛剛頒下,黃家是抗拒此政第一家,此事絕非幾車金銀能夠敷衍了事。”
說完轉身問道:“此地離丁堰還有多遠?”
徐元寶脫口而出:“快馬半個時辰就到了。”
侯玄演點了點頭,沉聲道:“將黃家父子拿下,用焰火傳訊,通知水師動手。”
黃建嶺心跳幾乎到了嗓子眼,原來自己的老巢,已經被圍住了。丁堰縣雖然從上到下,都是黃家的人,但是水上自己父子自投羅網,水上最後的道路還被人堵住,已經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火字營衆將都有些於心不忍,在他們看來,黃家已經拿出了足夠的誠意,不知道爲何一向大度的督帥,這一次得理不饒人。竟然要調動水師,這是要把黃家趕盡殺絕啊。
侯玄演帶兵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道:“元寶,你在黃家覺察到什麼異樣沒有?”
徐元寶搖了搖頭,說道:“那有什麼異樣,要非說有,就是他家也太有錢了。”
侯玄演搖了搖頭,說道:“金陵吳家、蘇州顧家,也都是富甲天下的豪商,但是都不會做出這麼詭異的舉動。他們的子弟,肯定是自小耳濡目染父輩的風格,哪有商人明目張膽跟官府爲難的。”
徐元寶混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說道:“大哥想這些幹嘛,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到了,到時候把黃家翻個底朝天,他還能藏住什麼秘密?”
侯玄演輕笑一聲,罵道:“還是你小子看得透,咱們如今是兵強馬壯,管他孃的龍潭虎穴,拆了再說。”
從郊外高處往丁堰縣裡看,佔地十餘畝的大莊園,遠處看去金碧輝煌,雕樑畫棟。侯玄演饒是久在江南富庶之地,也難得見到這麼豪奢的宅子。
比富貴、比權位、比家世門楣,丁堰黃家都在江南排不上號,竟然高調至此,看來老黃也不過如此。
侯玄演來到城門前,張名振的手下,早就控制了整個縣城。水師將領見到侯玄演之後,打開城門將他迎了進去。
來到黃府門前,張名振揹着雙手,站在花廳前,一臉怒意。
侯玄演邁步進來,將手裡的馬鞭一扔,胡八萬伸手接住。侯玄演看到張名振的臉色,就知道肯定有事,凝聲道:“侯服?”
張名振轉過頭來,見是侯玄演到了,上前說道:“國公,這次抓了個大禍害。”
侯玄演見他語氣顫抖,想必是氣極了,心中一沉:“慢慢說。”
張名振長嘆一聲,說道:“國公請跟我來。”說完轉身就走,衆將和侯玄演緊步跟上,來到院子外。
出了靠近城郊黃府,行了大約幾百步,就來到曬鹽場。幾口大箱子全部敞開,侯玄演上前一看,全是盔甲鐵器。衆將已經開始咒罵,黃傢俬存這麼多違禁品,難道是想謀反?
張名振往前一步,說道:“國公,前面還有呢!”
侯玄演繼續往前走,在前面存鹽的庫房,大門被緩緩打開,裡面的東西徹底驚呆了衆人。
黑漆漆的炮口,半人粗的的炮管,還有火藥一箱箱的排在地上。
侯玄演倒吸一口涼氣,問道:“黃家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張名振已經審過黃家的人,聞言怒道:“這些人託名販鹽,實則從各地收購鐵器、盔甲、火炮、糧食,趁夜從出海口,運抵北方,跟滿清交易。”他壓低了聲音,湊近說道:“裡面還有平國公鄭芝龍處的火器。”
北方戰火紛飛幾十年,早就打得山窮水盡,天災人禍耗盡了糧食,遵化鐵廠也被朝廷關閉已久,武器盔甲又是從何而來?怪不得他們多線作戰,還沒有出現匱乏的態勢,侯玄演早就覺得不對勁。
不一會,一個水師參將,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說道:“督帥,大人,前面發現了大量的糧食。”
不管是誰,從外面看去,都會被黃家富麗堂皇的宅子吸引目光。但是真正來到與之相連的庫房重地,纔會驚歎。以這裡的情形想比,宅子反而不算什麼了。
白花花的大米,藏在幾袋子鹽的後面,堆積如山。
“丁堰縣令何在?”
侯玄演語氣看似平淡,熟悉他的人,都聽出了裡面蘊含的怒氣。
兩個親兵押着丁堰縣令孫培良,走到衆人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國公,國公,下官罪該萬死,下官罪該萬死啊。”說完砰砰地拿腦袋磕着地板。沒有絲毫的辯解,因爲他知道,自己所犯的罪孽,根本不可能有一絲活命的機會。
現在回想起剛到此地爲官時,自己在黃家無盡的富貴面前漸漸迷失了自己。那是他想象不到的富貴,讀盡萬卷書,也不曾聽聞過的驕奢淫逸。
侯玄演仔細一看,這個小官他還有印象,當初在蘇州自己親自考校過他。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滿腹詩書,談論着治理一縣的籌劃和理念。
如今他已經是黃家的一條看門狗,爲他們遮掩這樣的賣國投敵的行爲。
滿清霸佔中原,殺人無算,將無數家庭辛辛苦苦積攢的錢財搜刮一空。然後用這些沾滿鮮血的錢財,換取江南一些商人手裡的鐵器、火器、糧食,來養自己的兵馬。靠着這些兵馬,繼續侵略漢人的土地,掠奪財富子女,形成一種循壞。
侯玄演知道,山西有臭名昭著的“八大皇商”,就是靠這個起家。沒有想到,在江南也有類似的商人。不過也可以理解,滿清已經霸佔了中原,八大皇商的戰略輜重來源,大部分是南方收購。以前大同重鎮是滿漢交界,所以會出現八大皇商這樣的漢奸。如今兩淮變成滿漢交戰的前沿,肯定會有淮商趁國難發財。
黃家因爲有個不成器的黃三,所以暴露了出來,恐怕這樣的商賈不在少數。
“趙元華做了錦衣衛指揮使,潛象營竟然墮落至此!將洪一濁調回來,讓趙元華滾去四川,貶爲潛象西營副統領,劉廷任統領。”
徐元寶一聽小道士洪一濁要回來,臉上一喜,指着地上的縣令說道:“大哥,這個狗官怎麼辦?”
侯玄演眼中的厭惡,已經沒有辦法掩飾,低下身子扶着他的雙肩,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從北方逃難而來,跟我說鄉親家人都死於韃子手中,那時候你眼中泣血,話音帶刃,仇恨比天還高。如今你爲金錢所迷、美色所惑,爲你的仇人運送刀箭,讓他們繼續屠戮自己的同胞。”
縣令孫培良臉上痛苦萬分,一個大男人嚎啕大哭,面目猙獰。
侯玄演怒目圓瞪,字正腔圓繼續說道:“你可曾想過,你的父母含辛茹苦生你養你;你的鄉親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你的妻子陪伴你仕途艱辛從貧賤到苦盡甘來;你的幼子你的血脈。他們都是死在滿清手裡,如今你卻做了仇人的一條狗,你有臉死麼?你敢死麼?你死了怎麼面對他們?”
孫培良臉上變成了紫青色,渾身微微抽搐,腦子裡全是侯玄演所說的可怖景象。一張張的面容浮現在他的眼前,心中絞肉一般地劇痛,聽完最後一個質問時,他一個激靈,七竅流血,氣絕而亡。
侯玄演一腳將他踢開,回到了黃家大院,重兵包圍下跪了一地的家眷奴僕。
前面的黃家親眷,人人錦衣玉帶,渾身上下珠光寶氣。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看得出他們有很多都知道自家的勾當。
“黃家裡通滿清,凡是黃家親眷,男丁處宮刑到宮中傳淨房爲奴,女眷發配教坊司爲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