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雪夜(二)

這輛坦克傾斜着停在了土方之處的公路上,將整個隘口堵住了,它的一邊履帶被熊三娃插進去的爆破筒炸斷了,此時,裡面的人只能焦急而驚恐地轉動着機炮的炮塔,以防備着敵人的靠近。

熊革命與那個被炸上天的美國兵一起摔到了公路之上,就重重地摔在熊三娃的前面。當熊三娃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迅速地跑過去,準備將自己的二哥抱起來,此時敵人第四輛坦克也出現在隘口之外,如果跑得不及,就有可能會成爲那輛坦克的活靶子。

熊革命的這一跌着實摔得不輕,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摔被摔裂了,渾身一片得痛疼,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裡痛;但是他的意識還非常得清醒,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熊三娃這張關切萬分的臉,他不由得心裡一熱,弟弟平時總是對自己冷眼相看,只有在這種生死的關頭,纔會表露着他的真心,到底是兄弟情深的,不管是他還是三娃,彼此之間,誰都在意着對方的生死,想裝不關心都裝不出來的。

熊三娃沒有更多的言語,雖然心裡頭滿是對自己二哥的感激,可是這麼長時間的隔閡想要在這一朝化解,卻又有些讓他難以接受。他拉起了熊革命,想要將他架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後快速地爬上山崖去,可是熊革命剛剛坐將起來,便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

“你怎麼樣?”雖然還是沒有喊一聲“二哥”,但是熊三娃的焦急與關切已經帶在了臉上了,彷彿痛得是他自己。

吐出了一口血之後,熊革命便覺得舒服了許多,可是下半身還是沒有知覺,雖然他想要努力地站起來,卻根本就使不上力。熊三娃也費着勁幫他起來,稍一鬆手,熊革命又倒了下來,他連忙又扶住了他。

張賢在山崖上看得真切,邊上的戰友們也着急地大喊着,恨不能一下子將這兩個人拉上來。此時張賢的心情也一樣焦急萬分,遠處的第四輛坦克隆隆地駛來,這一條狹小的公路之上,熊三娃和熊革命就算是想躲都沒有地方可躲,敵人不可能放過這兩個人;那輛被炸壞履帶的坦克走不了了,但是裡面一定還有活人,這輛坦克的炮塔來回轉動着,但是炮口卻無法向面前的地面開火,想了想,也這是一種無奈,這輛坦克上的機槍也在剛纔被炸飛了去,這也許就是熊三娃和熊革命沒有被這輛坦克反擊的原因吧。而如今看到熊革命的情形,好象是受了重傷,根本就走不動。從公路上要想爬到山崖上來,便是一個身手敏捷的漢子,也要費些周折,更何況熊三娃還要帶着熊革命,單單地靠着熊三娃一個人,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

“我下去一趟!”張賢知道時間的緊急,想也不想地告訴着身邊的賀強,然後也順着剛纔熊三娃下去的土坡從山崖上滑了下去。

※※※

熊三娃終於將熊革命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艱難地拖着他向路邊的山崖上爬去,可是,這段五十米長的路上,兩邊的山崖就是力劈下來的,坡度幾乎是呈九十度直角,只是有些地方可以達到六十度的樣子,剛纔下來的時候熊三娃倒是不覺得有多難,可是這個時候再想上去卻難了許多,更何況他還要拖着一個傷員。

“別管我……你自己走!”熊革命想要推開熊三娃,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這樣有氣無力地告訴着他。

“要走一起走!”熊三娃倔強得就像是一頭牛。

熊革命心裡也急得火燒火燎一樣,再一次堅持着:“走……你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他的眼睛已經看到第四輛坦克越來越大的身影,那輛坦克上也有敵人的步兵射手,正突突地向着兩邊的山頭開着火,他都可以看到機槍噴出來的火舌,在這個陰沉的天底之下,就好象是噬血的惡龍。

熊三娃卻彷彿沒有聽到一樣,還是如此堅定地架着熊革命的胳膊,拖着他的身體沿着陡峭的山崖爬上那堆土方,擦着敵人這輛開不動的坦克的身邊過去,他想要從剛纔他下來的地方再上去。

也就是剛剛爬上了這堆土方,熊革命瞥眼之間卻看到了剛纔那個被自己撲倒,又與他一樣炸上天的美國大兵也從柏油的公路上爬了起來,看來這個美國兵比他要幸運,剛纔只是被摔暈了一下,並沒有死,還可以站起來。可是,不等他提醒熊三娃的時候,便看到了這個敵人同時也撿起了地上的衝鋒槍,對準了他們。

“小心!”熊革命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力量,在大喊出聲來的同時,站立了起來,用盡了渾身的力量,猛然將熊三娃向土堆下面推去。熊三娃被推倒的剎那,美國兵的衝鋒槍也打響了來,“噠噠”地聲音穿透了這個槍聲未歇的戰場,在這片雜音裡,同時也刺穿了山崖上所有志願軍戰士們的眼睛和心。

熊革命張大了嘴巴,還保持着剛纔呼喊的樣子,睜着大大的眼睛,沒有馬上倒下去,靠在了山崖之上;可是他的身體已經被衝鋒槍的子彈打爛,棉襖都成了碎片,花花綠綠的內臟都流了出來,血也濺在倒在地上的熊三娃一臉。

“二哥!——”熊三娃終於大聲地喊了出來,這聲音撕心裂腑。

“噠噠”的又是一串槍響,這是張賢打出來的子彈,那個幸運的美國兵最終也沒有逃過死神的招喚,高大的身軀砰然跌倒。

“二哥!”熊三娃哭喊着,撲倒在熊革命的身上,根本不顧渾身被熊革命的血染紅。

熊革命還是強睜着一雙眼睛,瞪着熊三娃,卻在熊三娃的手臂裡慢慢地滑倒下去,倒在了地上。

“二哥!二哥!……”熊三娃彷彿是瘋了一樣,一邊哭着,一邊喊着,想要抱起熊革命倒下去的身體,可是隻摸了一手的血,卻無法將這個已然破碎的身體抱起來,這根本就是一堆爛肉!

“他犧牲了!”張賢卻是異常得清醒,畢竟是看過了太多這樣的場景,人都有些麻木了。只是面對着哭得昏天黑地一般的熊三娃,他的整顆心也在震顫着,不知不覺之間,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轟”地一聲響,坦克炮打出一枚炮彈,就在邊上的山崖上炸裂開來,炸得泥土沙沙直落,同時也驚醒了張賢有些混亂的大腦。

“快走!”他不由分說,拉着熊革命,就往剛纔下來的地方跑去,第四輛敵人的坦克已經進入了這段隘口,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輛坦克上面步兵的模樣了。

熊三娃一把甩開了張賢的手,再一次撲到了熊革命的身上,還是想要把他抱起來。

張賢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想將自己的二哥帶離這裡,哪怕是一具屍體,也要帶走。可是,如今在這種情況之下,這又怎麼可能呢?敵人的坦克轉眼就會來到面前,而他們帶着一個屍體,又怎麼可能爬上陡峭的山崖呢?

“先把他留在這裡,回頭再來找!”張賢只能如此的勸說着。

熊三娃還是故執地想要抱起自己的二哥,可是這個時候,敵人剛剛開過去的第二輛坦克又轉了回來,對着山崖上的志願軍陣地進行着炮擊,以掩護後面的坦克衝過來。而後面的第四輛坦克上的射手已經看到了張賢和熊三娃,他們的槍立即對準了這邊,“突突”地亂放着。

張賢一把撲倒了熊三娃,一串子彈從他們的身上飛過去,就打在他們面前的崖壁之上,立即打出了一串的彈孔,每個彈孔都冒着清煙。

被張賢這一推,熊三娃也清醒了過來,他的耳邊響起了張賢的話來:“你要是也死了,誰還能把你二哥帶回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是呀,如果自己也把命丟在這裡,那麼到時大家就都成了孤魂野鬼了!

可是,這個時候,就算是他們想要逃生,也已經不可能了,第四輛坦克開了近前,敵人強大的機槍火力打得張賢和熊三娃根本就擡不起頭來,要不是他們的旁邊有這輛履帶斷掉的可以來當掩護,他們可能早就跟熊革命一樣得犧牲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對面的山崖上傳來了戰士們的怒吼聲:“爲連長報仇!打呀!”,吼聲之中,聽到“轟”地一聲響,這輛坦克被一枚火箭彈打中了,這是六四零團唯一的一枚火箭彈,卻真得起到了作用,彈頭穿過了坦克厚厚的裝甲,在裡面炸開來,巨大的衝擊同時也將搭在上面的美軍射手震落下來,讓他們成了兩邊志願軍戰士們的活靶子。

便是利用這個眨眼之間的空隙,張賢拉着熊三娃,滾下了這處土堆,從剛纔下來的地方,手腳並用着,爬上了山崖。

只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那輛被火箭彈擊中的坦克只是停了一會兒,當張賢與熊革命爬上山頭的時候,便看到這輛坦克又動了起來。坦克的駕駛員還活着,他把油門踩到了底,直衝上土堆,撞上了的那輛堵路的坦克,竟然將這輛坦克推着走起來,衝下了土方,掃出了一條路來。

後面的第五輛坦克接踵而至,前面的第二輛坦克掩護着向兩邊的山崖猛轟,此時,敵機再一次駕臨了,轟炸再一次開始,張賢知道,他們已經失去了最佳的阻援時機。

※※※

到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戰鬥雖然還在繼續着,但是美國人的坦克援軍還是衝進了砥平裡,這個時候,天也開始下起雪來,開始的時候,還只是象鹽一樣飄飄灑灑着,可是越到後面,便越大了起來,揚揚沸沸的,已然是鵝毛一樣了。

當得知援軍已經趕到的時候,砥平裡的美國人和法國人都歡聲雷動,所有的人備受鼓舞,立即打起精神來對外圍的中國部隊進行着反攻。

其實,保羅心裡十分清楚,霍夫曼團長只帶進來十二輛坦克,比當初出發的時候已經少了近一半;而步兵連受傷的都算上,也只衝進來二十三個人,這點支援對他們二十三團來說,有,跟沒有,幾乎是沒有什麼區別的,根本就派上不用場。但是,援軍終於還是來了,這對於他們這些被困多時的二十三團官兵們來說,無疑是看到了曙光,低落下去的士氣馬上高漲了起來,每個人都覺得好象是打了一針興奮劑。

與砥平裡的守軍相比起來,外圍的志願軍方面卻要沮喪了許多。當知道敵人的援軍已經趕到,幾乎所有的戰士們還有的那點再堅持一下就會勝利的希望,一下子便蕩然無存了,這種悲觀象是瘟疫一樣,很快便感染了每個團、每個營和每個連,甚至於也同時影響了指揮作戰的指揮員。四十軍的軍長當先地對於能夠奪取砥平裡感到懷疑,所以這個被臨時任命的作戰指揮官也是第一個向志願軍司令部要求撤圍的人,在權衡利弊之後,同時也是因爲敵人各路援軍馬上就要合圍過來的緊迫局面所致,如果再不撤退,又拿不下砥平裡,那麼這裡的戰鬥將會打成一場消耗戰,到時候損失的將不僅僅只是這麼幾個團的問題了!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志願軍司令部終於下達了撤圍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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