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了兩炷香, 韋湘卻沒敢把牌位拿出來,怕嚇到棋畫也嚇到自己。嚇到棋畫倒是不必說,嚇到自己是怕夜晚起來, 回想起她在秦家祖宗面前作孽, 便覺得天靈蓋發涼。
自從書房打通後她便習慣在那裡呆着。秦扶搖的書多半索然無味, 但從秦扶搖先前透露給她的閒書放的地方, 她還是蒐羅了一些自己喜歡的書來讀, 能消磨時光。
不過她這次到書房來卻並不想要讀書,想了半晌,摸出一本《蓮學通考》, 講女人的小腳是如何講究,引經據典以爲風雅。她研究片刻, 那些言辭佶屈聱牙, 也沒有插畫, 實在看得頭疼,掩上書卷, 她又想起周允業的囑託來。
在這□□裡點上蠟燭,棋畫看見了以爲奶奶神經了。但是她點了蠟燭,等着秦扶搖出現。
“周允業說想見你一面,你看能不能給他託個夢什麼的。”還沒等人影出現完,她便像是放炮仗似的把話一股腦說完, 秦扶搖纔出現。
照她要求的, 依舊是第一次見她女子裝束的樣子, 眼睛如彎月明亮, 身形還是虛影, 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頭髮綰得很不齊整,若是邱婆看見了一定要過來給她解了重新來弄。
韋湘過去拆了她的簪子, 任由她一頭潑墨似的長髮散下來。
“我不想去見周叔。”
“沒良心。”韋湘把她摁着坐下,想了想,將玉又解下來遞給她,“自己拿着,不要還我了。”
“我怕你被惡靈侵擾。”
“那你不要走了就好。”韋湘理直氣壯地要求,對着鏡中人打量片刻,覺得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非得她梳理梳理才能扭過來。於是捏着秦扶搖的臉捏了半晌,捏着了碰活人的觸感,便放下心來,挽起髮絲給她梳着頭髮。
梳個姑娘的髮式呢還是婦人的?
姑娘的自由一些,她便忘記了秦扶搖已經不是黃花大閨女這件事,拿她當個未嫁的人兒,在她頭頂掰扯了半晌。
秦扶搖捏了玉,也不再推辭,那玉消失在體內,便見她身體又有如實質一般,手臂也吹彈可破了,韋湘捏了七八回,冰涼冰涼,舒服得很。
捏着自己倒像是捏塊兒牛肉條。
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樣。她從鏡中打量秦扶搖,秦扶搖也不對她遮掩,不需要朱顏那方鏡子也能看得到彼此。
這樣相處,與活人並無二致。但她還是想要秦扶搖活。蠻不講理也不聽人話,心裡暗自打算着,把這事當成眼下頂要緊的事來做。
“怎麼突然要我去給周叔託夢?”秦扶搖微微側身,被她掰扯腦袋擰回去,便規規矩矩坐直,從鏡中看韋湘。
“他想見你。”
想了想,韋湘還是沒能說出自己從他身上聞見一股子快死了的氣息,說出來倒像是咒人似的。何況這東西說起來玄乎,她偶爾聞得準,前一天聞到,後一天那人就嘎嘣死了,偶爾就聞得不準,她幾年前聞見一個老頭身上一股又餿又快死了的味道,定論他半年內就要下陰間,沒曾想這老頭越活越精神,看起來倒像是能熬死她似的。
“他不喜歡你,我不肯原諒他。”
“他見過我?”韋湘手上一頓,把這事擱到後面去,心裡紛繁複雜想了好長時間。
“他見過,但他興許不記得你。”秦扶搖露出恬淡的笑來,“倒不是大事,只是我和他賭氣,不肯再原諒他。”
韋湘想問問什麼事,但又想就此作罷,她並不記得從前的事情,聽來雖然親切,卻無論如何都像旁人的事:“那也沒良心。去見他吧,我答應人家了。”
秦扶搖張口想說什麼,卻只是沉沉點了點頭。
“蓮老六的家被人燒了,你知道這事麼?”韋湘隨意地提起,想到秦扶搖和蓮老六感情好,又覺得自己唐突,噤聲片刻,見秦扶搖沒有流露傷心的神情,便像寬慰似的攬了她,蹭了她面頰,“別難過。”
“我難過。”秦扶搖蹦出這短促的一句,好像憋了一肚子氣一樣,聲音都悶悶的。
韋湘便又揉揉她:“我不該說的。”
“不是……”秦扶搖平白接受了韋湘的溫柔,有些着慌。這事情最生氣的該是韋湘,可韋湘什麼都不記得,便連生氣也沒有了,她不免就更難過些,爲韋湘而難過。可她又不想把過去的事情翻騰起來惹人傷心,卻又想到,將玉給了自己之後,書房的惡靈將重新出現侵擾韋湘。
一時間她矛盾得像是話本中的邪派男子面對絕世武功要自宮。
門咯吱一聲,一人一鬼俱都一驚。
扭過頭去瞧,卻什麼都沒看到。
“風也太大了。”韋湘過去合了門,往外看了一眼,空無一人。
秦扶搖若有所思,卻沒說什麼。
棋畫在牆拐角驚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手裡攥着要給韋湘端來的點心匣。她拍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淚突然就汪了出來。
她認識那個女子。
長了一張三爺的臉,卻是女子。
她早該知道的,那樣溫柔的人,生得那樣柔弱,沒有棱角,聲音也柔柔的人,怎麼能是男子。
三爺散下長髮,眉目照常。
那麼美。
可是那麼遠。
無望的戀慕。
她現在明白爲何是三奶奶這樣的人能得到三爺的情。她們都是女子。她們神色如常,韋湘能看到秦扶搖,秦扶搖活過來,只給韋湘一人看。
她憋了一肚子眼淚無處釋放,卻憋出一頭冷汗來。哽咽着不敢哭出聲,跑着回屋子裡去,把燒剩下的殘卷拿出來看了又看,燒了個乾淨。
大哭了一場,就病倒了。
韋湘晚上來看她,倒像是侍候她似的,叫廚房熬了湯來。照顧棋畫的是棋畫平素裡的小姐妹們,見奶奶來了,都支棱着兩隻手,好像被嚇得不動的母雞,大約就是“呆若母雞”了。
她湊近了看棋畫,燒得頭重腳輕,看見她,嘟囔着要起來伺候她,還沒擡起腦袋來,就滾着摔了個趔趄,摔進了她懷裡。
抱着燒得天昏地暗的棋畫,郎中開了藥,棋畫卻說苦,哭着不肯喝。
“苦也得嚥下去。”韋湘不像那些小丫頭一般哄着棋畫,端過藥碗來,便要往棋畫嘴裡塞。
她是體貼下人的,旁邊的一羣小母雞看見她親自來看,便不免有些感動,心裡更覺得平日裡韋湘真的做飯給棋畫了。
小母雞裡有一隻格外小的,探頭探腦想看韋湘,卻沒敢真看,她本該也是有這待遇的。
棋畫卻好像燒糊塗了,膽大包天地揮手把韋湘手裡的藥碗摑了下去。
咔嚓一聲清脆透亮,小母雞們張開翅膀要撿,卻被韋湘搶了先,低頭揀了些大的碎片,默默無聲地將小碎片掃了,又另外端了一碗過來。
“乖啊,喝了就好了。”韋湘哄孩子似的安慰棋畫。
棋畫眼淚就止不住了:“奶奶,我對不住你,我燒香拜佛求你好,我沒想——”
“我知道。”韋湘趁勢往她嘴裡捅了一勺子藥,第一口下去,棋畫艱難地嚥了下去,剛嚥進去,韋湘手極快地將第二勺第三勺都吹涼了灌進去。
小母雞們心裡已經編排了一出自己病了三奶奶來喂她們藥的場景。
“都回去吧,這兒留一兩個晚上照看着,若是晚上吐了就漱漱口再喂一點,肚子空了燒得疼。還有外面的雪攢來煎藥。我叫廚房帶了一點清淡的湯一會兒送過來,你們誰去看看好了沒有,這天氣小心灑了,你們手腳穩當些。”
韋湘下了令,小母雞們就出籠了,留下一兩個在這裡照看着幫忙,冷毛巾換了一條又一條,打了幾個手巾把子也沒用,韋湘又把這兩個也攆出去,說棋畫睡了,她們在這兒吵,一會兒再進來。
“我都知道。”韋湘補充了一句。
棋畫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梗在心口,委屈得胃裡燒出火來,只想吐。卻覺得這對奶奶不敬,便生生地憋了回去。
韋湘拍拍她後背,踢了痰盂出來叫她吐出來:“吐出來就好受了。”
“我——”叫她吐反而吐不出來,棋畫淚汪汪地撐起身子,“我什麼都沒看到。”
“我知道。”韋湘和她之間已經有了默契,她知道棋畫看見了,她知道棋畫守得住秘密。
棋畫眼淚流得更是歡暢。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爲了什麼哭,爲了三爺是個女子而哭?還是爲了自己這份惦記竟然如此結局而哭?還是爲了居然又能看見三爺而哭?她不明白,但好像一直以來牽掛的事情突然能放下,那顆心纏得太累,突然就釋放了一切,反而脫繮,就垮了。
“奶奶莫要趕我走。我,喜歡這裡。我喜歡奶奶。”棋畫真心實意地害怕着,她記得自己說過她曾經被老太太趕過來就是爲了秦扶搖——但是老太太肯定知道秦扶搖是女兒身,所以——從一開始她這念想就是虛的。
但她就怕韋湘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揪出來說道說道。她不想離開這裡。即或是沒有三爺,三奶奶待她也很溫和,她也不想嫁人,她只想留在這裡。
“不會的。我需要你。”韋湘安撫着拍她的肩膀,“再過些日子,我要走了,這裡一切都要你照看。”
要走了?棋畫感到五雷轟頂,她艱難地支起身子,頭重腳輕地栽倒了,終於忍不住,嗷一聲吐了個精光,眼淚也跟着倒流,嗚嗚地哭了起來。
“奶奶我錯了。”
韋湘想她是解釋不清楚了,她聽秦扶搖說棋畫在外面的時候就大約能明白了些什麼。比起文琴,她習慣和棋畫相處,忠誠,又有那麼一點嬌俏的私心,反而更令人放心。
而且最重要的是,棋畫不曾拋棄她,她怕水還是去救文琴,卻落入水中,最後去了隆康寺,接她的卻是棋畫。
所以就算棋畫對秦扶搖有那麼點兒想法,她也並不介意。何況這是個傻姑娘,還沒有文琴精明。
揉揉棋畫的後背,順着氣,她耐心地解釋道:“我是個神婆,你見到了,我想讓三爺活過來。我有法子,但是我要離家很久。你能明白嗎?”
棋畫一瞬好像起死回生,氣也不喘了,頭也不沉了,如今她看韋湘倒真像看見神仙一般,轉過頭來就要給她磕頭。韋湘把她扔到炕上,用被子裹上了,遞了清水叫她漱口,見她戰戰兢兢,便忍不住笑起來:“秦扶搖有什麼好的,還值得你爲她病這麼一場?”
棋畫一口水嗆得更難受了,她吐出那口水,便要對韋湘解釋自己沒有那樣的心思。
但韋湘笑得促狹,她便明白韋湘並不是想擠兌自己。
“沒事,我不笑你,我也病了一場,你怎麼照顧我,我也怎麼照顧你,你覺得怎麼樣?”韋湘撐臉笑。她那場病也是爲了秦扶搖,這麼一想,秦扶搖真是造孽之人。
棋畫擺着頭,本就暈乎乎的腦袋更是一團漿糊。
“都過去了。”韋湘拿手背貼了她額頭,“病好了就再也不提這事,你能碰着更好的呢!咱們不稀罕秦扶搖哈,好好養病。”
棋畫合上眼,這回她終於放下了,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都是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