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縱橫斑駁的圍牆下掠過一道人影。人影在一座小屋前一停, 毛帽下露出一張笑得眼睛不知何處的臉。
後面的騾子纔跟上,家丁並不着急,他看三奶奶從寺廟出來便說要回城東雜魚集市看看, 猜想定然發生了什麼, 牽引了什麼心事, 便晃晃悠悠, 兩條腿撐着個沒吃午飯的肚子往前走, 看見韋湘一步跨進小屋,回身把門拍得震天響。
他打了個哈欠,想必他又要等在外頭了。牽了騾子拴好, 坐在一塊兒石頭上等,他也不知該等到什麼時候。
有個漢子挑着擔子晃晃悠悠地來了, 見了他, 又看看被拍得散架的門, 便撂下膽子,湊在他旁邊聊了起來:“你不是這兒的人吧?”
家丁並不答話。
“是韋湘進去了麼?”那人似乎猜中什麼, “要是剛進去,可得等一會兒。吃中飯沒有?早上還剩了點餛飩,兩文不貴,我們湊合吃一頓。”
沒等他答什麼,那人便麻利地煮了盛好了給他, 在他對面席地而坐, 呼嚕呼嚕吃起來。
家丁猶豫片刻:“多謝, 不過我不帶銀子, 還是不吃你的了。”
“韋湘有錢。”那人和韋湘很熟似的, 指名道姓地嚷了一下,“不過我也不缺這兩文錢, 都是跑腿做買賣,誰還坑誰?吃吧。”
家丁盯着那破落的門,低頭看看一碗餛飩:“這是哪裡?”
“邱婆的鋪面。”那人懶懶地靠在石頭上,指着門上掛着的高粱,“挺久沒人了。從前請人跳大神就來這兒。”
家丁又看向那兩扇朽得像古物的門,門後是要啓程卻遲遲不走的秦家三奶奶韋湘。大奶奶說,三奶奶此去是要爲家裡的冤魂求超度。然而都已經去過隆康寺,卻還是要起行,可見並非這麼簡單。
但是他習慣不問太多,也不該問。只能把生性就磨得敦厚老實的樣子拿出來,在門口死死等着,並不吃賣餛飩的人遞給他的飯食。
推開大門走入小門,門邊垂着只才死不久的黃鼠狼,臭得人頭腦發昏。她先前沒曾想過來這裡,似乎被刻意遺忘——這屋子裡的陳設竟然還是紙紮人時候的樣子,她朦朧中記得她看見了扎紙人的場景,卻沒有眼前看得真切。
地上散亂的紙屑,碎符紙,漿洗過的白布,各樣已經幹了的染料統統堆在地上。香燭燃盡落下的燭淚和灰結塊在一處,桌上殘餘着些暗色的血跡。
她撫摸桌角,想着這麼雜亂可並不是邱婆的風格,除非來不及收拾就離開,否則定然不是這個鬼樣子。她知道邱婆。
那時候興許就被朱顏帶走了。
房子正中立着個大花圈,一股子陳年硫磺味兒,上頭赫然寫着韋湘二字。
她扯下自己名字的軟綢子,打量片刻。她當初怎麼不注意這細節呢?後來想想,注意別處,也是難免的。
秦扶搖卻突然驚呼一聲。
“怎麼?”韋湘聽秦扶搖驚呼,便順着她的指示,將自己的花圈奮力推倒,摔在地上,在花圈背後,見仍有一圈輪廓,看來是還沒把另一邊紮上去。
花圈有個木架子,撐着紙粘的層層疊疊的花。背面寫着三個字:
秦扶搖。
可見死也死一塊兒了。
韋湘伸手撫摸秦扶搖三字,是用硃砂寫成的,字跡潦草,匆匆忙忙。
手指才碰到秦字,便感到此處隆起一些。她一把扯下,將花圈拆得稀碎,從那微微鼓起的一處抽出豆腐塊大小的疊起來的紙來。
花圈用的紙泛黃,裡頭的卻是潔白。她攤開來看,秦扶搖悄然借她的眼來看。
這是封信,寫給韋湘。是邱婆寫的,寫的一點兒都不像信。
韋湘傻大腳親啓,
我,邱婆,去找老相好了。如你所願。
怕你想不開扯着我們,所以走得匆忙,你別看見這信就氣得罵人。若是打開這信,就是命數。
然而我這輩子沒信過什麼狗屁命數。所以接下來的話,若是秦家那丫頭也跟着看,就給我閉嘴。
你是紙人扎的,沒錯。沒身體了,超乎三界之外。跟蓮花造的哪吒也差不多,不過你低賤些,我擦屁股的紙造出個你。人命全從血來,我就拿了秦家丫頭的血爲引叫你活過來。她的肉身我藏給了隆康寺的老禿驢,他沒有本事,但是保護人肉身的本事還是有的。你想人家呢,就去瞧瞧,想另外嫁人呢,就把她葬了,她就能去投胎。你要是不想另外嫁呢,就燒了,等你死了,你倆能一塊兒去投胎。
我猜想你肯定賊心不死復活秦丫頭。但是你既然是用血換來的,要活了她,就得把你一身的血都還回去,你不又死了麼,那我白費功夫了。況且叫人復活的術法你也不會,你那點兒本事叫蒼蠅活過來也得十萬年。別做無用功,這術法只有我會,我同門師兄弟都沒學上。別癡心妄想一出女女苟且的好戲,好好活着纔對得起死了的人。
順帶你要是現在自尋死路要去陰間投胎,我也不攔着。看讀書人傷不傷心。
話糙理不糙,好死不如賴活着。正經事。
邱蓮生
那是邱婆的名字。年輕時纔有名字,老了就是某某娘,某某嬸,某某婆。邱婆的名字照同門輩分來,收了老乞丐做徒弟後,邱婆便高興地提拔他做了自己的同輩,給他取道號蓮花。
韋湘把信一掩,出氣多進氣少,眼看就要背過氣去。
最終她還是把信疊好了藏在懷裡,眉眼舒展開:“我信邱婆的鬼話我就不是人。”
秦扶搖才被邱婆下禁令閉嘴,此刻不懂就問:“她也說了要你好好活着哦。”
“她每次這麼說,肯定有周旋的餘地。不過你可別自作多情,我去耒州是爲了驅惡靈的事,又不是爲了你。你自己雀躍些什麼,真當我爲了你能捨了性命不成?別想了。”
韋湘眉開眼笑,覺得將秦扶搖復活這事簡直柳暗花明又一村。才把這事隔開,迎頭就來了封信。若說邱婆不信命數,她可信,不但信,還信命數能好好給她個交代。
這麼一想,更是樂得自在,推門出去,家丁立時起身,旁邊站着個劉二郎,吊兒郎當地看她。
“晌午沒來得及吃東西,你還剩多少?”
“我給他吃了,這漢子不肯吃,怕我訛他。”劉二郎笑,把那家丁的肩膀拍得啪啪作響。家丁不吭聲,韋湘瞥了一眼,微笑道:“你那餛飩誰稀罕,皮兒厚沒餡兒湯也是濁的,我們回家吃去。”
劉二郎摸摸鼻子,笑着搖搖頭:“那不送了,不過你要是走了,你家倒是糞堆一團,邱婆家怎麼辦?到時候都荒了。”
韋湘轉臉嗤笑起來:“邱婆不回來我回來,你別惦記,仔細你的眼珠子。”
這番像是調情似的,家丁充耳不聞,心裡把這段話洗出去,什麼都聽不見。
“我有一件事。我其實沒看見白裙女子。是老叫花子叫我這麼說的!”劉二郎突然喊道。
韋湘心裡轉了好幾圈,忍不住笑得更是開心,背對他揮揮手,示意她聽到了。
劉二郎納悶了片刻,身側突然聽見噼啪兩聲。
緊接着,他身側邱婆的店鋪好像被一把無名之火點燃,火口頃刻間便吞沒了這處小屋,燒得人耳朵發燙。
韋湘自然看見那熊熊火光,眼睛一垂,不明白邱婆立個機關符紙活着別的什麼來燒了家算怎麼回事。
不打算回來了?
不過倒也是,都去找老相好了,還回來做什麼。
就許她邱婆千里尋找老相好,不許她韋湘和人比翼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