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好像做了個空白的夢。身體輕盈,也沒有宿醉之後的頭痛。只是睜了眼,纔看見自己倒在蓮老六家門口,醒來得太早,街上還沒有人。
緩緩起身,手裡只有昨夜的提燈,掀開燈罩,蠟燭燃燒殆盡,只剩一灘哭泣似的蠟油。她默然無聲地打量四周,如來時一般,只是沒有集市也沒有食物殘骸,什麼都沒有,街上乾乾淨淨。
茫然地拍拍額頭,她蹙起眉來。
是她夜遊了麼?但活了這麼久,並沒有這樣的經歷。
夢裡的每個人面孔模糊,已經不大記得了,記不大真切,好像都被刻意地糊上幾筆,好從自己記憶中刪除了。從那時候開始,自己記得的,不記得的,都變得很輕薄,薄紗一般。
她昨夜做了什麼?
點了蠟燭,出門,聽見聲響,去了夜市。
夜市。
回想從前在邱婆那裡學過的,她推斷,自己應該是進了鬼市。
鬼市的地點也有定數,想必這裡剛巧有,而自己不自知所以闖入了。從前聽說有書生落魄時見有人設宴招待,痛飲一夜,次日醒在墳頭,也是進了鬼市的一種。
不過她活活地站在這裡,就是萬幸了。唯一害怕的是她喝了鬼市裡的東西,怕是有些東西沾上來。從前是不怕的,有邱婆給她的玉,現在她卻是怕的,雖然自小耳濡目染,和鬼打交道,活得人鬼不分,但始終只是個尋常凡人。
這街上一片悽清,凋敝,寒冷,是冬日裡該有的樣子。
撫着額角快步跑到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去,漸漸地恢復了神識清明。不緊不慢地往角門進去,有個老頭子說:“老六爺找您。”
蓮老六不緊不慢地剔着牙縫:“聽人說你半夜出去了?”
“睡不着,隨意走了走。”韋湘坐定,看蓮老六沒有太多反應,便放下心來,摩挲手邊一隻光潤的杯子,“您老叫我來,就是爲了這事?”
“哪有尋常人家婦人半夜出去的?”
“那我倒是不尋常,我也不是什麼尋常之輩。”
“出去看見什麼了?”
“大黑夜的能看見什麼?黑燈瞎火,偷雞摸狗,和白日裡反着來就是,只管做,黑夜擋着呢,我怎麼看得到。”
“把你尖牙收一收,跟你沒仇。你丫頭大清早找你,哭着喊着要找秦大奶奶。”
“呃?”韋湘定睛看蓮老六,那老頭照常剔牙縫,左邊右邊都齜牙咧嘴地摳了半晌,最後嘴脣咂摸咂摸,鬍子也隨兩片皺巴巴的嘴轉了一週,喝了一口水,呼嚕呼嚕吐了。
“我給你壓下去了。回去想想怎麼說。”蓮老六翻了個白眼,“大腳走四方,還得老子給你擦屁股。”
“咳。”一邊伺候的丫頭輕咳一聲,提醒蓮老六這話不大妥當。
“謝謝您老了。”韋湘便毫不吝嗇地給了一個笑,真情實意地衝蓮老六綻放了,蓮老六看人臉如看泥菩薩,絲毫不在意,擺擺手就讓她退下了。
對文琴棋畫找了個由頭說了一番,勉強解釋解釋也解釋不通,但是她不肯說,兩人也都不敢問,文琴自然是要去跟朱顏說的,棋畫就不知道了,不過也不在意這些,朱顏和她也沒有仇。
又將自己關在房裡點起一支蠟,將剩下的蠟油烤着燒融了,等稍冷些,就又搓起來,挑個棉線填入,勉強又成了個蠟燭頭。
這蠟燭有什麼不同麼?在之前,也只是尋常的擺在燭臺裡的一隻,只是放在桌角,和秦扶搖通過它說了什麼,就非得還留在這裡麼?她默默地將蠟燭頭放在窗邊凍着,叫它瓷實一些。
大約也還是個紀念?
呸,對秦府有什麼好紀念的,不過是有人伺候,吃穿用度都比以前好些而已。
韋湘唾棄自己,將剩下的一點點旖念都扔開了。
到晚上又是個不眠之夜,不過炕上變得更軟和些,是棋畫特地佈置的,說是家中炕上的褥子都是新棉,更軟和,這裡的棉花沒有曬過,不大新,所以睡得不舒服,所以白日裡拿出去曬了,又填了新棉花在裡頭。
躺在暖和的炕上,偌大一個炕只有冷冰冰的自己。
夜半披衣下牀,點了燈讀書,又是看些閒書,看那些俗套的故事,兒女情長,也看劍譜,看了也不會,不過是看個熱鬧。看得逐漸困了,卻突然想起來窗臺上還放着自己的蠟燭,便急急忙忙地衝出去,摸了半晌,纔在窗根底下找到——原來是掉下去了。
蠟燭頭愈發地短,上面一根棉線看着就很寒磣。
拿了回去,扔進抽屜裡。
但莫名地,她又想瞧瞧,這次點了蠟燭會是什麼樣。
夜半點蠟燭,又出去?於名聲無益處。
然而她什麼時候是個珍惜名聲的人了?
她點了蠟燭,放在桌角,想了想,又捧着放進自己的提燈裡,才預備出去,棋畫就在門口望她:“奶奶,該休息了。”
灰溜溜地掩上門回去,回身一瞧,於黑暗幽深處站着個白裙女子,看不清面目。
女子靜靜擡眼,伸過手去,她愣愣地將手遞過去。
再擡眼,四周又是一片人間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