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業在鄉里收租, 一把年紀佝僂着身子卻還是要對衆人板起臉來,韋湘遠遠看着,見有個醉漢在這大寒天裡摸着肚皮對周允業打哈哈, 周允業不知如何是好, 氣得直轉圈圈。
想必這就是那個始終不肯交租的了。
胸前的玉似乎動了動。韋湘垂頭, 那玉卻不動了, 她扯了扯衣服領子, 不讓衣服將玉扯起來胡亂搖擺。
遠遠望了一眼,她就離開了。家事她不大管,也似乎沒什麼權力可管, 交給朱顏自己操心便好。
走出兩步,卻還是回頭來, 周允業正嘆息着往回走。
“周叔怎麼唉聲嘆氣。”韋湘叫得親切了許多。她見秦扶搖是這麼叫的, 婦唱婦隨地跟了, 何況如今她也恬不知恥地拿自己當了秦家的媳婦,叫起來也格外順口。
“是三奶奶啊!”周允業被她攔住, 作了個揖,被她攔住了,“還是上回說的,交不上租來,我也單在這裡耗着, 沒臉見大爺二爺。”
韋湘想起來自己在大祭上沒看見他的身影。
“大奶奶怎麼說?”
“奶奶倒是說可以放他個一兩個月, 不過如今家裡的境況不好, 放了他一人, 別人就要跟着效仿, 只怕週轉不來。年底了,哪家都急着用錢。”周允業和她並肩而行, 她想了想,攙着老頭往前走,她陡然意識到精幹的不怎麼老的周允業半年就蹉跎地像被偷了幾年似的,於是心中生出些悲慼來。
“不如再放他一年,現在催着他反而要不上來。”韋湘提議,也不覺得自己能提什麼好點子,只是想給老頭分憂罷了。
“去年就放了一年。他兒子死了,他就那一個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就在山上看見他孩子的項圈和一對新打的長命鎖,還帶着血,之後再也沒見了,當時人就不行了,好些郎中來救他才把他拽回來。”周允業揉揉眉心,“就一個兒子啊,沒了。”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
可他停下了。
韋湘知道他要說什麼,無非是說大爺二爺三爺一起沒了,秦家該怎麼辦。
她也沒吭聲,二人默默地散步。
“三奶奶晚上出來是有什麼煩心事?”周允業問道。
“我一會兒去祠堂一圈。”韋湘老實道,“我想去再看看秦扶——秦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正好,我本來也是打算過去,給幾位爺賠罪的。”周允業便加快了腳步。
韋湘這次不能偷牌位了,她默默無聲地去了祠堂。
那些祖宗的牌位好像墳塋一般立在上頭,若是都像秦扶搖,就是一片幽藍的火海。但只有秦扶搖可以顯出一團幽藍的火——但如今大家都一樣。
她看着祖宗們的名字,秦家的男子和他們的配偶,未嫁的女子……只有秦扶搖一個。
雖然可能秦扶搖是女子這事情,也不爲人所知。
她凝望着供桌,因着才請進三個死人的緣故,堆滿了各樣的吃食,她挑了幾樣,單獨列在秦扶搖面前。並不避諱周允業。
秦扶搖和她認識,是避開了列祖列宗,避開了家裡人的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離經叛道,怎麼想都不像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情,也不像那文弱書生能幹出來的事情。
韋湘越想越想笑,笑得自己都要努力忍着,不讓周允業看見自己這發自內心的笑,免得被列祖列宗劈死。
真是傻啊。
秦扶搖怎麼會喜歡她這種涼薄的女子呢?
她怎麼會喜歡秦扶搖這種柔弱的姑娘?
她回頭來,嚇了周允業一跳:“奶奶莫哭了——”
“我沒哭。”
韋湘在笑。
周允業更是害怕,三奶奶瘋了。
然而韋湘揩着淚,真的笑了起來,周允業暗道虛驚一場。
不過他還是有些不解,三奶奶什麼時候和秦家這些人關係這麼好了?不過他什麼都沒說,他想起曾經,似乎很久以前,邱婆敲響了秦家的大門。
那個小腳老太太一臉刻薄相,站在比她還刻薄的他們老太太面前,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三孫子死了。”
氣得老太太險些沒起來抽邱婆兩個大耳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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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做兩件事,你三孫子能不能回來就看天意了。”
在場的只有老太太,邱婆,周允業,朱顏,許若鳶,和幾個親近的丫頭。
這話的意思是,秦扶搖還能回來。
“我憑什麼信你?”老太太問。
“愛信不信,你不信我就走了。”邱婆擡腿便走。
但能抓住叫三孫兒回來的機會,老太太怎麼能放過,立馬叫周允業奉上好茶,坐在上首。
邱婆說,知道的人不該太多。
老太太便叫丫頭們和兩個孫媳婦下去。擡腿剛走,老太太卻又拍拍周允業:“把大腳偷偷叫過來,別讓人看見。”
平日裡老太太就叫朱顏叫大腳,雖然叫得不客氣,卻時常照拂她,叫她一同管理家事,什麼重要的事情也不叫朱顏錯過。
於是邱婆說出那個決定的時候,朱顏,老太太,周允業,還有邱婆四個人,再無其他人。
“兩件事,第一件,把秦扶搖的棺材埋在家裡的院子,不要讓她的魂亂跑。”
當時因着找不到屍首,還沒下葬。
“第二件,我爲你們指定一個姑娘。不管她是好是壞,是貧是富,是美是醜,你們都要把她娶進來,做三房的媳婦。”
衆人大吃一驚:“這是爲何?”
心裡便不免懷疑這是故作玄虛來推銷自家姑娘的。
“良心。”邱婆笑道,“我大可以不來,不過是看那孩子是好人,不想讓她錯過個能還陽的機會。”
來來回回還是沒說要人復活爲什麼非得娶個姑娘進門來。
老太太蹙起眉頭,一言不發。
邱婆笑道:“誒,不必強迫自己非要娶人家。打擾了告辭了告辭了。”
那時候的邱婆簡直是迫不及待地往外跑,笑得好像佔了天大的便宜。老太太險些把她當成個江湖騙子亂棍打死,但沒追上邱婆的腳步。
後來,再後來,似乎老太太偷偷見了一次邱婆。
再後來,就娶了韋湘進門。
先娶了個紙人,後把真人接進來。
之後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周允業默默凝望韋湘的背影,他無數次暗自想着韋湘和秦扶搖有些不爲人知的關係——可後來他卻發現韋湘不認識秦扶搖。
可現在,也不像不認識的樣子。
真是託夢了?
周允業暗暗想,可他不敢說什麼。他大約是這全家唯一一個還想叫秦扶搖活過來的人了,連大奶奶都將這事擱下,塵埃落定,從此不再提起。
等他獻上三炷香,卻聽得韋湘說先走了。
才聽見聲兒,等他獻了香回頭,三奶奶已經不見蹤影了。
院內。
天上吊着坨不死不活慘白的月,韋湘慢慢地挪回步子來。這陌生的院中沒有秦扶搖的墳頭一時間不大習慣,她已經習慣了進門就能看見秦扶搖的小墳包,然後過去踹兩腳。
如今她坐在家裡點了滿屋子的蠟燭,卻不是從前的感覺。
“秦扶搖你喝酒了嗎?”她問,照舊無人回答她。
秦扶搖大約是鐵了心不再見她,好忘掉自己了。
呸,怎麼能讓她得逞。
幾天不見,小丫頭反了。
鄉下的麻繩多,她從院子裡搜到幾截兒,夠長。
踩了個板凳,掄圓了胳膊將繩子拋上樑去,伸手抻了抻,見足夠穩了,便一頭伸進去,要踢掉凳子。
還沒有踢開,棋畫便衝了進來:“奶奶!”
她低頭凝望棋畫:“小點聲,不要讓人聽見。”
“啊奶奶你不要想不開啊不要死啊!我以後一點好好伺候你啊!”棋畫叫得更大聲了些,她以爲是自己曾經的賊心不死報應到了韋湘頭上,更加歉疚,攬着韋湘的腿不叫她踢開凳子,扯開嗓子叫得極爲大聲。
韋湘眼睛一閉。
還不如死了算了。
她根本沒想死。像她這麼無情無義的女子怎麼可能殉情去。她不過是想看看秦扶搖到底在不在,還能不能逼出她來。
她一直都是這樣不講理的女人。
被棋畫這麼一喊,全府都知道了。她尋死未遂。
……
朱顏一身白,像個女鬼一般衝進來,屏退下人。
“你如今怎麼學得像許若鳶似的?”
一開口,韋湘便突然想起來許若鳶尋死,不過是要叫朱顏服軟。
不由得一愣。她不也是要逼秦扶搖服軟麼?
果然很像。朱顏一語中的。
雖然無心,但卻提醒了韋湘一番,韋湘自知理虧,垂頭不語。
“我錯了。”她極快地服軟了,反倒叫朱顏不知該說什麼。從前說許若鳶,許若鳶總要狡辯一番,韋湘倒是能屈能伸,她說了幾句就不再說什麼了。
“你爲什麼要——”
“想不開。”韋湘假裝自己真是要尋死,便胡亂編着理由,“我又名聲不好,就一時想不開,我現在想開了。”
朱顏豈能不知道她隨便找藉口,但她也確實不能明白韋湘爲什麼突然就要上吊。
但人的生死並不是兒戲。她不想剛埋進去兩個死人,就又埋進去一個。所以她還是勸韋湘不要衝動,萬事都要考慮周全云云。
韋湘心底嘆着氣,答應了朱顏,卻不知再要如何才能見到秦扶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