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萬籟俱寂之時,城西秦家的宅院亮起一路的燈來。
管事的周允業貓着腰等轎子來,對着黑暗望眼欲穿。
一頂紅黑白夾雜的怪異小轎裡坐了個紙紮人,四個壯漢扛起來竟然還大汗淋漓。轎旁一直緊跟着的老婦人頭髮繃得光亮,扯得頭皮幾乎要掀起來,神情刻薄,一雙釘子似的小腳走起來絲毫不遜色男人。
“邱婆好本事。”周允業讚歎道,“這紙人真是有模有樣,不是您早指點過我們幾個,還真以爲是新奶奶來了!”
被稱作邱婆的老婦人目露兇光 ,轉瞬即逝,淡然道:“不做什麼數,這紙人進了秦家,任憑那丫頭尋死覓活不來,也是嫁了秦家,入了秦家的族譜,先叫這陰間的婚事辦了。”
“那丫頭若是還不來呢?”
“陰陽相通,我早就把她的魂兒投進這紙紮的人裡頭。等這紙人燒在你少爺的墳前,我保管她鬆口,乖乖叫你們轎子帶來。”
周允業便長吁一口氣,將早先備好的小包錢遞過去,畢恭畢敬地牽引幾人從西側門入,悄然熄了外頭的燈,裡頭什麼樣,就不得而知了。
邱婆作法,將紙人與三少爺合葬,秦家三少爺也成了家,秦家老太太心事了去,當夜脫了鞋上炕睡覺,第二日就再也沒穿上。
秦家太爺去得早,只有一個兒子,是秦老爺,秦老爺多病,留下三個兒子就也駕鶴西去了。大少爺和二少爺成家都早,三兒子的婚事就成了秦老太太的一塊心病,沒曾想三兒子和他父親和他爺爺一般,都是孱弱的身子骨,沒等到成婚的年齡就入土了。
忽然某日,秦老太太說三少爺託夢給她,要她給他娶一房媳婦,說得有鼻子有眼,讓人不疑有他,但三少爺是否真的託夢,這就不得而知。次日,城東的神婆,邱婆來了,將她這夢說得絲毫不差,並打包票說能讓三少爺娶媳婦。
秦老太太愛孫心切,生怕在陰間孫子沒有媳婦被人恥笑,便求問如何成婚。邱婆說,尋個生辰八字最合的大姑娘,依照大姑娘的模樣扎個紙人,燒在三少爺的墳前,再將這個姑娘接進秦家,吃穿用度照比三少爺還在時,終身侍候在三少爺靈前。
於是遍尋全城,在城東尋問到一家賣餛飩的,這家的主人老早沒了老婆,留下了個姑娘沒人管教,沒人給纏足,一雙沒纏過的大腳阻擋了這姑娘的親事,因而都十九了也沒有人家肯要。而賣餛飩的生了急病,眼看就要蹬腿了,邱婆就去和他要了他家姑娘來,他見姑娘嫁得出去,心中堵了半輩子的事就順腸子出去了,一撂腦袋就死了。
辦過喪事,大腳姑娘死活不肯出嫁,又沒人管她,這親事死活不成。
邱婆咬牙說,她要耗盡一生功法來造個紙人,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八八六十四天不吃不喝,出來扎出的紙人活靈活現,簡直和那大腳姑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衆人納罕:“您忙活六十四天就扎個紙人?”
邱婆不言語,喊了秦家的壯漢來擡走這紙人,四個壯漢不以爲然,擡轎子時卻用了吃奶的力氣。衆人心裡奇怪,這紙紮的東西怎麼能沉得跟鐵疙瘩似的?邱婆只說是命數,她的心頭血都在這紙紮的娃娃裡頭了。
果然這娃娃和真人一般明眸皓齒,端莊秀麗,那一雙大腳也活靈活現,像是隨時要活過來,像那大腳姑娘似的來將衆人打走似的。
說來這邱婆也是有本事。
自從那日紙人燒在後院三少爺墳前,秦老太太了卻心事去了之後,秦家喜喪,宴請賓客,那大腳姑娘就鬆了口風。
等辦完了喪事,照了老太太的意思,那姑娘就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被擡進了秦家,規規矩矩當了秦家的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姓韋,邱婆姓邱,誰也沒能把這倆人聯繫到一起。
街坊鄰居唏噓不已,還沒當個女人就守寡了,大腳真是不好,於是之後給小女孩裹腳更是多用了三分氣力,惹得自那之後街頭巷尾總時不時響起小女孩淒厲的喊叫聲。
而箇中因果,就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韋湘在後院住,和三少爺的墳頭面面相覷。
因爲是外鄉人搬來,這裡沒有秦家的墳地,秦三少爺又是第一個在這裡死的,暫且沒地方埋,就埋在後院。鄉下才剛有了地,還沒來得及遷墳頭,非但如此,家中沒有主事的男子,近些日子還忙着分家,早就忘記了死去的三少爺。
秦扶搖之墓。
扶搖直上九萬里。
韋湘端詳墓碑,心中有氣。
邱婆好說歹說,臨走前非勸她一定要來秦家。問緣故也不說,只神神秘秘告訴她反正嫁個死人,一可逃避鄰里閒話,二可照從前的想法不嫁男人,她盤算一番覺得划算,才答應了。
秦扶搖長什麼樣,高矮胖瘦,喜好厭惡,儀態性格,她一概不知。
面前一方墓碑代表這人全部生平,她看着這幾個字就心生不痛快,趁着侍候她的文琴不在,找準墳包就往上踹了幾腳,膽大包天地不尊重死人。
墳頭照舊平靜,沒有半點風吹草動。
韋湘冷哼一聲,文琴顛顛地跑來給她遞了披風,她才裹上,就見大房那裡有人催她,說大奶奶等急了,三房合計分家的事情,還請三奶奶快些。
她急走幾步,出了後院。文琴回身把門鎖上。
墳包裡幽幽鑽出一簇幽藍的火苗,火在墳前燒不盡似的閃了幾閃。
“疼。”
雖然這麼說,但那簇火苗還是幽幽地燃着,等到日頭過半,也不見韋湘回來。
“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