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地底行
通道內一片死寂,只餘下兩人的腳步聲。
孟帥的腳步比起不會武功的人顯得輕些,但遠不如那些輕功在身的人物,包括受了重傷的榮令其。
榮令其的喘氣聲短而急促,顯得受了不輕的傷,但腳下的腳步聲仍然輕不可聞,只是他似乎有一隻腳受了傷,落地時有微妙的差別。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榮令其突然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孟帥脫口而出道:“孟帥。”
榮令其道:“孟帥,你是家裡的老大麼?”
孟帥心道:什麼和什麼,跟我是老大有什麼關係?當下胡亂答道:“是啊。”反正他叫孟帥這個名字的時候確實是老大,也是獨生子。
榮令其道:“孟帥,你讀過書麼?”
孟帥回答道:“讀過幾本。”
榮令其道:“那你可知道,如今的世界,是何人天下?”
孟帥這才摸到一點脈絡,道:“大概是……大齊的天下?”
榮令其大怒,轉過身來怒喝道:“什麼大概?四百年來,九州哪一寸土地,不是我大齊的天下?你吃着大齊的米,喝着大齊的水長大,竟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何等可恥?”
孟帥摸了摸鼻子,道:“好吧。”
一聽榮令其的口氣,孟帥就知道他的立場,這等信念堅定的人物,一般言語說不通,不惹他就是。
不過大齊已經立國四百年了?那還真了不起,從中國歷史上來看,最強盛的王朝生命力也就不到三百年,加起來四百年的兩漢中間斷過一次,相當於從頭來過。
怪不得……要亡啊。
是它的壽命到了吧。
榮令其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孟帥的表情,只是他憤怒過後,自己也覺得一陣無力,道:“只是,現在國家偶有小厄……”
說到這裡,他終於無法自欺欺人,狠狠的一拳打在牆上,喝道:“都是那羣亂臣賊子的錯!好好的一個國家,竟給他們禍亂成這個樣子。”
孟帥攤手,這些大事他一點也不熟,鍾少軒很少講起,水思歸就不說了,至於其他市井傳言,大概跟“皇上坐着金馬桶”差不多。
榮令其道:“你年紀還小,我跟你說這些忠君愛國的大道理,你也不懂。但你要知道,君王如樹幹,我等如枝葉。亂臣賊子如書上寄生的蔓藤。蔓藤肆虐,樹幹會枯萎。枝葉又如何能夠生存?”
孟帥道:“所以只有讓枝葉枯萎救樹幹,沒有讓樹幹枯萎救枝葉?”
榮令其語氣中露出幾分驚喜道:“你能懂得這個道理嗎?”
孟帥心道:我懂個屁,只是順着你說罷了。
榮令其道:“蔓藤與樹木,早是不共戴天的情勢,我等若不能剷除瘋狂肆虐的蔓藤,樹木枯萎迫在眉睫。”
孟帥道:“那若是那些蔓藤本是樹中長出來的呢?把蔓藤抽掉,樹幹就空了,還不是要枯死?”
榮令其怒道:“你……你說……”
過了一會兒,榮令其苦澀道:“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外面不熟,就是王畿四州之中,也有無數作亂的賊子。當年的四大柱國,現在也各懷異心。連皇室都有人覬覦大寶,何況那些貴戚。外面國賊再多,總還有抵禦的辦法,但若是自己人早就殺了起來,比外面還兇狠,那就真的無可救藥了。惠王和壽王兩個……已經廝殺起來了……”
孟帥心道:該到了連根拔起的時候了吧。週期論是這麼說的。
榮令其沉默良久,突然放聲大笑。笑聲迴盪在漆黑的夜色中,不絕於耳。
孟帥忍不住道:“別這樣,你冷靜點,有什麼可笑的?”
榮令其笑道:“我爲何不笑?國難當頭,羣寇並起。我本一芸芸一勇匹夫,一無驚天徹地的力量,二無覆雨翻雲的智慧,空有一腔熱血,都不知往哪裡拋灑。如今我雖仍一無足取,卻也掌握一件舉世矚目的底牌,雖未必能力挽狂瀾,用得好了,卻也能爲我朝偷得一線生機。如此引得羣賊紛紛側目,後面綴了不知多少惡犬,連族親都因此反目,倒讓我這小人物受寵若驚了。”
他背轉過身,一字一頓道:“天若予我,我也博得個青史留名。天若不與,我死在羣賊亂刃之下,也能見我列祖列宗。”
“即使我死了,天下第二個,第三個匹夫,我們的血不流盡,大齊不會滅亡的。”
他說完,高舉着火種,緩緩黑暗中走去。
孟帥怔住,良久,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剛纔,他也心生敬意——不管認同不認同,如果有人能做到他永遠也做不到的事,必然讓他心懷敬意,而不是惡意。能將一般人最珍視的性命拋開的人,總有一種支持的力量,是別人不能體會的。
話又說回來,不知是不是他太過惡意的揣測,他總覺得榮令其的忠義之心,也不那麼純粹。
忠君愛國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
如果是傳統的仁人志士,會說:不需要。
那是刻在骨子裡的信念,都不用解釋。
但榮令其會解釋,還給他講了近乎涉及利害關係論的大樹理論,這是不是也說明榮令其對忠君救國並非發自內心的相信,而只是被說服了?被另外一個人用這種關係到切身利害的理由說服了?
罷了,苛求而已。
本身不信仰,卻苛求別人的信仰純淨無垢,彷彿對方只要有一點不大義,就必然懷揣比自己更低劣的人品,從而產生優越感,那是什麼樣的精神病?
再想下去,不免落入“陰謀論”的窠臼,成了渾身散發着懷疑論的陰暗小人。
孟帥不再多想,默默地跟了上去。
密道悠長,正如榮令其說的,要通往城外的密道,至少要有兩公里長,這還得密道沒修錯方向,走最短的路。
而兩公里的黑暗,緊靠一點燈火照亮,給人的心理壓力,是非常大的。
孟帥給自己數着步數,一直數到五千出頭,才聽榮令其道:“到了。”
但見一道懸梯直直向上,掛在天花板上。
榮令其腿腳不便,對孟帥道:“你先上去,爬到最頂端,上面有一個洞口,裡面有一面鏡子,能看到外面。你先觀察外面有沒有人,若是沒人,再轉機括。”
孟帥答應了,蹭蹭蹭爬上去,果見一個碗口大的小洞,仰頭看去。
過了良久,榮令其不見孟帥下來,問道:“怎麼了?可是外面有人?”
孟帥回過頭,道:“倒也沒人。”
榮令其不耐道:“那你還不開門?”
孟帥道:“我不敢開,因爲外面什麼也看不見。”
榮令其吃了一驚,尋思道:“難道說……有人把鏡子摘下來了?”
孟帥道:“不,是把出口堵了。”
兩人重新回到地道下面,對視一眼,孟帥臉色難看,道:“剛剛你若不把活路堵死,咱們還能退回去。我家鄉有一句話——不作死就不會死。”
榮令其哼了一聲,道:“離死還遠着呢,你以爲我會死在這裡?”他轉過身,道,“這密道不只有一個出口。”
果然,對面角落裡還有一個出口。
不過,比起通道來說,這個出口顯得太不規則了些,與其說是出口,更像是牆壁被打漏,出現了一個破洞,堪堪容一個人爬進爬出而已。
孟帥質疑道:“這個出口是修出來的麼?後面有什麼妖魔鬼怪麼?”
榮令其道:“這地道本不是我們自己修的,是請一位工匠大師幫忙修得。那工匠曾經主持修過先皇的陵寢。”
孟帥道:“現在已經被殺了吧。”聽說修皇陵的工匠都會死。
榮令其,面色微微一沉,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他挖通了這裡之後,說到此地和一個先朝大人物的墓道相連接。本來驚擾了先輩的安寧,應該填起來。但他考察之後,發現這一段墓道本是荒廢的,不通往墓室,反而連通另一處地面,有可能是當初的工匠私自挖通的,留下來做個備用也可。因此就沒填上。”
孟帥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不至於困死在此地。”
榮令其哼道:“我說過,我是不會死的。至少不會死在這裡。”他側下身,轉身鑽入密道之中。
兩人再次進行着艱難的歷程,這一道密道和剛纔的完全不同,又小又窄,也沒鋪石板,看起來和鼴鼠挖的隧洞沒什麼區別,彎彎曲曲看不見盡頭。
兩人開始還貓腰弓身行進,到得後來,隧道的高度完全不夠用,只好四肢着地爬行。孟帥心中冒出一個念頭:就算是一流高手,遇到這樣的土洞,他鑽是不鑽?譬如水思歸,很難想象他這樣的人去鑽耗子洞的狼狽。
但無論如何,這一路畢竟沒有遇到人怎麼也鑽不過的坎兒,想來這個通道原本就是爲了走人的。孟帥年幼,身形還小,一路上行的頗有富裕。
這一次行得天昏地暗,不知方向何處,但一直到腰痠背疼,怕不過了幾個時辰。孟帥暗自計算,只怕有十里路,從直線距離來算,都快到瓜陵渡了。
若是一擡頭從瓜陵渡出去,那敢情好,他也有好幾個月沒回去了。
行着,行着,榮令其終於啞聲道:“看見出路了。”他雖然有傷在身,但毅力很是驚人,一路上竟沒有稍作歇息,孟帥幾次想休息,看他如此,都沒有吭聲。
孟帥長鬆了口氣,道:“看見出口的門了?”
榮令其道:“沒有門,有一眼天光。”
孟帥更是大喜,有天光就是有暢通的出口,這下至少不會被困住了,道:“那趕緊出去吧。”
榮令其突然喝道:“噤聲。”
兩人同時閉上嘴,地道內安靜地一根針都能聽到。
這時候,才能聽到嘈雜的人聲,從洞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