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貞元年十一月初十,皇長子蕭景潤被冊封爲太子。在經歷了臨軒冊命,謁太廟,羣臣上禮,受朝賀之後,頒行聖旨昭告天下,太子的地位正式確立下來。
我端坐在上座,耳邊是禮官的宣旨聲,剛唸到“宜膺擇嗣之舉,俾受升儲之命”這一句,被乳母抱在懷裡的潤兒突然將胳膊從襁褓裡伸出來,軟濡的手握成了拳向空中抓了一把,嘻嘻哈哈地將腦袋探了出來。
乳母略顯慌忙地緊攏着錦綢,將潤兒規整地包裹起來。我便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聽去看旁的東西了,一雙眼睛緊盯在潤兒身上,看着他縮在紅綾錦綢裡,像條蟲子似得不時蠕動。
儲君的金冊典印由太子少師代爲接過,恭謹地放在一旁。潤兒依舊鬧得歡實,渾然不覺這場熱鬧的慶典於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潤兒運氣很好,他是皇后的兒子,是皇帝的嫡長子,名正言順的太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比他父皇要幸運太多太多了。我不由得將目光轉向御座上的蕭衍,恍然見他也在看我,視線平和癡惘,好像已看了許久。
那我剛纔目不轉睛地盯着潤兒看,應也全落在了他眼裡。
是呀,他怎麼會不明白我的心思。我想念潤兒至深,他與我而言,太重要太重要了,與他分離的每一日對我來說都是煎熬。可是,沒有人能救我,即便是一國之君的蕭衍,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因爲他也有他的無奈與顧慮。
---冊封大典過後,我想了一個好主意。日日午膳時分我便簡裝輕依仗出行,在勤然殿門外站上一站,那裡面的乳母被嬿好買通了,會在這個時辰抱着潤兒去院子裡站上一會兒,我便能站在殿外好好地看看他。
雖然近在咫尺,可他在殿內,我在殿外,嚴格來說也並不算違背了祖制。況且,冊立大典已結束了,木已成舟,也並不會有太多人再將目光盯在我和潤兒身上。
冬日澄淨明澈的陽光從光禿禿的枝椏間撒漏下來,落在勤然殿的院子裡,在地上勾勒出一塊塊光斑。乳母有時好心,故意將襁褓扯下來一塊兒,好讓我能清楚地看一看潤兒。
但我一邊貪戀着潤兒那日益長大的面龐,一邊又擔心冬日風涼會傷害了他。
或許,每一個當母親的都如我這般,在關乎自己孩子的事情上,會變得無比糾結。
從勤然殿回去時我的心情會好一些,能那麼近距離地看一看潤兒,就好像他依然在我身邊一樣。
孟姑守在昭陽殿前,沉靜的面上有一絲笑意,“娘娘,吳越侯來了。”
我微有愣怔,反應過來,半月前蕭衍已頒旨由我的叔父沈槐繼任吳越侯爵位,並封他爲太子詹事。
孟姑鮮少有喜形於色的時候,此刻卻是真的高興:“聽說,沈大人回來了,娘娘您總算可放心了。”
我腳步一頓,有些恍惚地回身看她,卻聽嬿好已在我耳邊歡欣雀躍:“姑娘,大公子平安回來了,太好了。”
沈槐果然給我帶回來了這樣的好消息,他穿戴着鶡冠蜀錦朝服,一洗過去自吳越來時清新寡淡,多了幾分沉穩,幾分雍容。
“意清突聞父母噩耗,正傷心欲絕,長跪祭祠前不肯起來,等他心情平復了,我會讓他進宮來向娘娘請安。”
我強迫自己穩定了心神,問沈槐:“你們是如何找到意清的?你有沒有問他,這些日子他都經歷了什麼?”
沈槐沉默片刻,斟酌着說:“意清這些日子是在茲蘭山深處查案。原是那裡面地形別有洞天,藏匿了一隊山賊,燒殺劫掠之後將屍體就地掩埋,將劫到的錢糧化整爲零,買通了茲蘭山驛館官吏帶出去。那裡謠言多增,外人不敢靠近,才漸漸有了鬼山一說。意清已將山賊拿下,事情原委寫爲奏摺,呈報陛下處置。”
我思索着點了點頭,又覺出些不對。宋靈均曾對我說過,曾有幾百人的運糧隊伍在茲蘭山莫名失蹤。要斬殺幾百訓練有素的將官,那得需要多少山賊?而意清自入茲蘭山後便失去了蹤跡,並沒有機會向外界尋求增援,他當初可只帶了十幾個陪戎副尉和兩個寺丞進山。如何能將那麼多的山賊拿下?
見我似是陷入迷惑不解,沈槐輕咳了一聲,略顯顧忌地看了看滿殿的宮女,“娘娘,請您摒退左右,臣有話要說。”
我見他神色凝重,果真是有隱情的樣子。默不作聲地回身看了一眼孟姑,她斂袖而退,領着一室的宮女盡皆出去。
“臣與金吾衛在茲蘭山中發現了許多黑衣裝束的殺手,他們身藏淬毒兇器,暗自潛入山中想必是奉了誰的命去殺意清。可不管是山賊,還是殺手,亦或是跟隨意清進山的陪戎副尉和寺丞,他們全都變成了屍體,無一活口。”
他擡眸看我:“也就是說,山中屍橫遍野,只有意清活着走出來了。”
我看着沈槐:“那你有問過他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沈槐澹靜的面容上毫無波瀾:“問過,但意清似乎並不十分信任我,不願說太多,只說是副尉與寺丞和山賊、殺手纏鬥,最後同歸於盡了。”說到此處,他嘆了口氣:“並不是我不願相信意清,只是娘娘沒有見到,雙方人數差距太過懸殊,若是勢均力敵,同歸於盡,怕是沒有人會相信。既已修書上奏,陛下也不是傻子,遲早要問他是怎麼一回事的。”
我摸着腰間懸着的銀緞菡萏紋香囊,慢踱了幾步,心中也猶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意清他到底經歷了什麼,而那些要他命的殺手又是誰派去的?
香囊中有風乾了的香草和虞美人,清香中帶着一絲苦而澀,讓人心神寧定。我定神想了許久,那殺手十有八九是姜彌派過去,意清正直良善,從不與人爲敵,朝中最想置他於死地的人除了姜彌還有哪個。可我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豺狼環繞下全身而退的,難道有人暗中保護他嗎?
我想起一事,默然停步,彷彿於混雜中抓住了一根線頭。父親當初瞞天過海,爲尹家留下了意清這麼個孤苗,難道除了我們家裡人之外他真得沒有告訴過外人嗎?京中盛傳,尹相生前留下了暗樁和諸多隱藏的勢力,包括曾經入宮假借刺殺蕭衍之名來營救懷淑的那些人,還有一直瘋傳是殷烏軍殘餘所建立的海陵東閣。
如果這些人知道當年所追隨效忠的尹相還有遺子尚存人間,他們又怎會置之不理?暗中保護,在必要時現身爲意清掃除強敵,這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這一層,我便平靜了神色,對沈槐道:“叔父不必憂心,等過幾日意清進宮,我會細問他的,或許事情另有牽連,他暫時不知該如何說罷了。”意清的身份始終是最大的秘密,少一個人知道,意清就能多一份安全,還是先瞞着吧。
沈槐沉斂地點頭:“娘娘心中有數就行,那臣先告退了。”
幔帳微斜,搖曳出一地的錦繡絲光。沈槐前腳剛走出昭陽殿,便有宮女神色慌忙地跑進來,“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突染重疾,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太醫現下已都去了勤然殿,陛下讓奴婢來告知娘娘……”